苹果树下

作者: 好多年了 | 来源:发表于2020-08-17 15:00 被阅读0次

    腊月二十八,苹果树下奶走了。

    我们都叫她苹果树下奶,是因为她家们前有一颗非常大的苹果树,那里,是整个村子最热闹的地方,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最先发现她离开人世的是他的女婿阳社,他的第一反应是晦气,但转念却大出一口气,觉得终于卸下了一个重担。

    苹果树下奶死的时候,阳社正在门上往下撕去年的对联,对联被浆糊占得紧紧的,他边撕边骂:“老不死的,真占得够紧。”

    他的咒骂声苹果树下奶在弥留之际可能没有听到,倒是听到了也不打紧,这一年多,这样的咒骂声她听得太多了。阳社撕完对联进门端浆糊,看见苹果树下奶手机拿着一只银镯子,阳社心想,这老不死的居然还藏东西,他走过去准备把镯子拿出来,手碰到苹果树下奶手的时候,发现僵硬而冰冷,阳社心理惊了一下,知道苹果树下奶死了。他不知道,这只银镯子是珍莲的,苹果树下奶一直带在身上。

    珍莲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她死时才21岁,刚刚结婚半年。大好人生还来不及享受,就早早寻短见走了。那时苹果树下奶刚刚五十出头,终日以泪洗面,但最终还是认命了。说起珍莲,有许多故事要讲。

    珍莲不是苹果树下奶的亲生女儿,苹果树下奶十五岁结婚,直到三十肚子依旧扁扁平平,她用尽了民间流传的种种方法,在观音娘娘面前跪平了自己的膝盖,最终放弃了。于是从隔村抱回女儿珍莲,村中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苹果树下奶的小棉袄是有了,却不想在二十多的时候却匆匆离开。

    珍莲是苹果树下奶一个匆匆的美梦,苹果树下奶对她是百般疼爱,最终也是因这过度的娇惯害了她的性命。

    珍莲十九岁时,相中了同村开拖拉机的阳社。这个村叫黑凹村,黑凹村是一个小村,村里人总是本本分分,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村中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机动车辆,犁地用牛,有了东西都是人力抗,阳社的拖拉机,使他显得更是扬眉吐气了。

    阳社本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农村小伙,但他自小有一股子狠劲,在那个平淡的年代,他向农村信用社贷款500块,瞒着家里人买下了这辆拖拉机。从此,他的一辈子便和这辆拖拉机紧紧联系在一起。拖拉机送给他的第一份大礼,就是出身于村支书家的独生女儿珍莲。

    于是,阳社顺理成章入赘支书家,拖拉机再加上村支书女婿的身份,他瞬间便显得神气了。

    世上存在的大多数是平凡的人,但是有些人是不甘平凡的。阳社是不甘平凡的,他的不平凡使他显得逐渐有点狂傲了。

    春天到了,苹果树下奶院子门口的那一颗苹果树开了很白的花,花开得绚烂,春天让埋藏了一冬的热情狂躁了,沸腾了,要爆炸了。

    黑凹村在春天总会有人老去,似乎已是一个习惯,一个流传许久的习俗,但是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春天老去的人,是刚刚结婚的珍莲。

    珍莲和阳社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像所有的新婚夫妻那样,日日充满激情,夜夜折腾。可是一个娇小姐,一个年少轻狂的青年,吵架总是习以为常的。农村人常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可是珍莲没有看到床尾的合就闭上眼了。

    这天珍莲情趣很高,眼中的魅劲藏都藏不住,她纤弱的手抚摸了阳社的每一寸肌肤,然后仅仅握住自己渴望的东西,一跃而起,做了上去。阳社忽然冷淡了,眼神中透出了一丝轻蔑,这种轻蔑让珍莲的心冷了,到底是一个女人,不该这么张狂啊!

    两人的热情没有了,躺下,无语。珍莲开始嘤嘤哭泣,阳社烦了,起身穿了衣服。

    “你要去哪里?”

    阳社无语,一个劲往外走。

    “你要是敢走我就敢去死。”

    阳社听着这话把门一摔走了,心想:得杀杀这个女人的锐气了,你是娇小姐,我还就不吃你这一套了,这个家,还是我阳社说了算。

    苹果树下奶和爷把这一切听得真真切切的,心想小夫妻,吵吵架就好了。

    珍莲哭了很久,忽然心中有了一个念头,你敢不管我,那我就吓吓你好了。她也起身,把自己的红裤带悬在梁上。心想,你一回来,我就上吊,吓吓你。

    阳社去隔壁晚付家坐了一会,心想,回家吧。

    大门吱得一声响了,珍莲踢倒了脚下的凳子。阳社慢悠悠地关上门,在黑暗中注视了自己的三轮车一会,转身进屋了。他最先看到的是两只没有穿袜子的脚,像两条鱼,在黑暗中游来游去。阳社赶紧用麻杆点亮了煤油灯,珍莲的舌头吐得长长的。

    “啊”!

    这声长嚎在夜幕中显得格外狰狞。

    苹果树下奶和爷过来的时候,珍莲已被放在了床上,阳社跪在地上,干嚎着。

    第二天五更,人们在睡梦中听到有人报丧,有人听出声音是阳社,心想可能是老支书老了,但又觉得不可能啊,老支书昨天还好好地犁地呢。那会是谁?

    好奇让他们早早起床了,倒了尿桶都聚到了阳社家的院子了,却看到了躺在地上门板上的珍莲。人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苹果树下奶木然地坐着,没有眼泪,也许人在突如其来的悲哀面前,总是平静地吧!倒是苹果树下爷一直在抹着眼泪,像是永远都不会流完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灾难把人们仅仅聚在了一起,人们都放下了手头的活,来帮忙。由于珍莲年轻,苹果树下爷和奶都活着,她不能有自己的坟地,被丘在了山脚下。珍莲的后事办得很利索,也很匆忙,苹果树下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做梦之前珍莲还在隔壁的屋子里,梦醒后珍莲就冰冷而孤单地躺在山脚下了。人们奇怪的是,苹果树下奶始终都没有哭,都觉得她是绝望了。倒是看到苹果树下爷总是含有眼泪在眼眶中。

    苹果树下奶的心却到了极点,而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她想也许这就是命吧,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吧!自己命中缺儿少女,命啊,命!

    只有苹果树下爷知道苹果树下奶的痛,夜里,苹果树下爷说:“人都没了,咱俩也老了,想开点,都是命啊”。

    黑暗中的苹果树下奶泪流满面,却什么也没有说。两个老人躺在炕上,无言地咀嚼着自己的悲凉。

    黑夜好漫长,像是永远都看不到太阳的样子。

    珍莲死后,阳社没有一丝的痛苦,他只是觉得晚上睡觉时身边少了一个人,其他的,和往常没有任何样子,反倒觉得日子清净多了。

    苹果树下爷的本家兄弟找阳社商量,说:“珍莲死了,死的都死了,活人的日子还得继续啊”。

    “是啊,还得好好活啊”,阳社的话中有一种对未来的自信。

    这种口气让这群老者害怕了,开始担忧苹果树下爷奶的未来了。但还是平静地说:“既然你来了卫家,招女婿就是把你当儿子养的,珍莲死了,她命薄啊,你就留下来当儿吧”!

    阳社有一丝惊讶,但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娶了珍莲,来到卫家,我就是这家的儿了,珍莲死了,还有我呢”。

    苹果树下爷的本家兄弟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阳社还是一个识得大体的人物,自己本家兄弟不能委屈,阳社是该给他俩养老的啊。把这个结局告诉了苹果树下爷和奶,他俩显得很平静,只是点点头说好。

    阳社的父母也没有什么意见,自己家条件不好,儿子做了支书的儿子,是儿子命好啊。

    转眼又过了一个冬天,这个冬天很冷,人们都冬眠在自己的家里。窝在床上的阳社很躁动,他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阳社看上了外村放羊家的闺女秋赛,长得有点矮,但一副精明的模样。两个人明里暗里地联系上了,阳社实在是张不开嘴说自己想另娶的意思,珍莲才死了一年啊!

    但是秋赛等不及了,女人一旦在看准自己的男人时,那种心情是急迫的,是不容等候的,是想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这个男人。秋赛也很急,但是她又不把急写在脸上。这天阳社吃了早饭,就去了秋赛家里,秋赛娘死得早,哥哥嫂嫂另过,她爹吃了饭就去喂羊了。秋赛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阳社进来,也没有起来,反倒悄悄在被子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阳社看到懒洋洋躺在床上的秋赛,忽然变得很躁动,一年啊,这一年对于年轻气盛的阳社来说,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煎熬啊。阳社把手升进了秋赛的被子里,他在瞬间颤栗着,一年啊,女人,女人啊,一年!

    秋赛的精明在于她完美地诱惑了阳社,他让阳社从头至脚看了自己的处子之身,却仅停留在看的层面上。看完之后又在阳社的注视下从里到外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下了炕,和阳社有一句没一句地唠起了家常。

    阳社终于开口了,他说的时候苹果树下奶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像是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疼痛,又一次深深地确认珍莲死了。

    这一年多的日子,苹果树下奶一直活在自己的梦幻里,她觉得珍莲是出远门了,总会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的。她经常梦见珍莲叫妈妈,“妈妈”,现实中她都已经好久不曾听到了。她神情悲戚地坐在床上,终是没有让那颗眼泪渗出眼眶。

    “那就定个日子娶过来吧”!苹果树下爷说得很平静。

    “嗯,那我去订日子了”。阳社也答应得很平静。

    自己的女儿死了一年,如今,该为“儿子”娶媳妇了,儿子,儿子,是儿子吗?

    阳社去村里领法的师傅那里“摘日子”(选取黄道吉日),满面喜色。日子定在腊月初八,阳社在这之后的日子中一直活着一种自己设想的幸福里,他觉得这才叫做生活,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日子。他准备好了一切,腊月初八,苹果树下爷和奶以娶媳妇的形式,将秋赛迎进家门。苹果树下奶在听到秋赛叫她“妈”时,眼睛热了一下,一颗浑浊的泪流下来砸湿了衣服。这滴泪正好被阳社看到了,他低声嘟囔“丧气”。

    第二年,孙子小山出生。

    第五年,孙女小芳出生。

    第八年,苹果树下爷老了(死了)。

    这八年一直过得很平静,日子虽有磕磕碰碰,但是一切都在时间的磨练下熬过来了,只是苹果树下奶明显老了,这一年,苹果树下奶70岁。

    秋天的一天,她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的时候,不小心被散落的玉米粒滑了一下,便再也站不起来了,阳社没有带她去医院,他看到苹果树下奶逐渐由他的帮手变成了他的负担,心里的气越积越多,总是时不时朝她撒气,为他花钱看病,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苹果树下奶躺在自己躺了一辈子的床上,开始了自己凄惨的晚年,村里人都说苹果树下奶要受苦了,这苦到多会是个头啊,却连年都没有等到,她就离开人世了,大家都以前阳社会封丧,等到过了初八再出殡,却没有想到阳社将出殡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三十,年底人少,大雪封山,外面的亲戚进不来,就是村里几个人帮忙着把苹果树下奶葬了。苹果树下奶的死成了大家过年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在感叹,说着她的可怜,心软的女人还时不时落几滴泪,悲叹一下活着的人的命运。  

    第二年春天,苹果树花开得特别绚烂,树下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村里一群孩子在玩着“马兰开花”的游戏,“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忽然,一个小女孩大哭起来,孩子们莫名其妙,都散去了,一个过路的大人听到这个小女孩说:“苹果树下奶好美”。他朝后看看,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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