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仍记得第一面见他的景象。
那年正月初六,年味儿未散,城内飘起鹅毛大雪,雪厚路滑,爹爹有友至,说是差了丫头去请来了城西唱曲儿的先生。
宴将开,我匆匆奔去厨房看老厨娘如何蒸糕,刚跨过门槛,忽见多了一修长背影围在火炉旁,定定看了一响,老厨娘发觉我进来了,顺着我眼光看去道:小姐莫惊,这是城西唱曲儿先生,来时雪重湿了长衫,借咱家炉火烤着咧。
他循声回身,炉光映衬下,我见他脸庞俊秀、长身玉立,我噗嗤一声笑道:常听人说城西唱曲儿先生已年近五旬,胡子拉碴,岂非你是冒牌儿顶替亦或返老还童了?
他面稍一赤,红晕荡漾开来,朝我作了一揖,笑道:小姐说的可是家师?师傅年迈,雪重外出不便,故差了寅九来,让小姐见笑了。
我本无意逗他,摆摆手跟着厨娘看她蒸糕去了,余光瞥他继续围炉烤衣,我心绪难宁,糕是如何蒸的早与我不相干了,我只念着这又老又蠢的傻厨娘快些放我,院儿里有朵开的极好得红梅,我今儿定要拉他看看去……
二、
宴开,宾客满堂。
女儿家素来不准见客,我悄悄躲在屏风后。只闻见酒气阵阵袭来,人影透过屏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我见寅九上台时稍整了整长衫,袖口折痕工整,右手持把折扇,手指修长白皙骨节根根分明。一开口,从前朝恩怨兵过乱岗到今朝儿女情长温柔乡……
他台上红口白牙,熠熠生辉。唱到动情处,眼泛有泪光,晶莹剔亮。此番景象,我料是今生今世也难忘的。
我怔怔听的入了神,直到醒目一声,我被惊醒,丫头为我披了件披风,才觉正月寒气甚是逼人。
宴毕,客散尽,黄昏日落。
我换了件大红色袄子,见寅九于厅前角落饮茶,他似有些倦了,但仍温文而雅。我记起年幼时先生教我的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果真世无双,只一眼便让我这一生都非他不可……
他抬头,笑眼弯弯道:小姐怎就出来了,屏风后听我唱的可还好?
我答:好,我是从未听过先生这般曲儿的。
他:小姐喜欢,寅九心中也是欢喜的。
我:别小姐小姐了,我名曰于幸,爹爹唤我幸儿,如若先生不嫌弃,便也唤我作幸儿吧。
他:如此甚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加上雪天路滑,师傅年迈,寅九也该回了。
我:幸儿送送先生吧。
他:我瞧着你年岁定没我大,也别先生先生的叫了,可唤我九哥哥,我那些个师妹就是这样唤我的。
我眉头一皱:好一个九哥哥,竟还有许多师妹……
他微微笑,捋了捋长衫迈一步出了厅,我跟在他后面,一步步踩着他雪地的脚印,提裙蹑手蹑脚的走。
他忽然停住,我却是不备一个趔趄,正要跌在雪地里,他急忙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我被他稳稳扶住,感受到他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心砰砰跳着。
月亮出来了,他笑出了一口白牙,轻轻启唇:雪下的这样深了,幸儿不必送了,早些回去歇歇吧……
我愣在大门外,他修长的身影慢慢消逝在月色中了,连着雪地里一串脚印……
三、
九哥哥走后的第三日,我病倒了,不知可是前几日的大雪使得寒气侵体,我连日高烧不退,半梦半醒中隐隐看到爹爹焦灼难耐,丫头们送来一盆又一盆的冰水为我退烧,大夫们束手无策……
我像是悬在半空,前世今生也一遍遍的在脑中过。
我梦见在我十岁就过世的娘亲,梦见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花猫,还梦见了九哥哥,雪地里他一直走,我轻轻唤他,他回眸一笑,眼睛如星辰明亮……
听丫头们说,在我昏睡的第四日来了位游医,他号了我的脉象,开出了一剂药方,差人抓了来喂我喝下。
不多时,我恢复了意识。
爹爹等在床头,我睁开眼睛,爹爹欣喜若狂,我道:爹爹,我想听曲儿了,就是城西哪位寅九先生唱的……
九哥哥很快来了,提了个鸟笼,里面的画眉眉清目秀,他匆匆放下鸟笼,直奔我床边,隔着帘子,我看到他熟悉的影子,心里一大片温暖溢出来……
我欣喜出声:是九哥哥来了?
他道:幸儿这是何苦 ,我本在城南为师傅溜鸟儿,怎料丫头来寻我,我才知幸儿病成这样,便直奔来了……
我遣退丫头,直言道:经了这一遭生死,昏睡这几日,我日日梦到你,而今也顾不得女孩家的颜面了,幸儿只想问九哥哥一句,九哥哥可有妻室?九哥哥对幸儿可是有意?
他听罢,垂头片刻答道:我自是并无妻室的,幸儿烂漫可爱,寅九从见第一面就已倾心,奈何幸儿乃大家闺秀,寅九却仅是个伶人唱曲儿的,所以不敢妄想……
我噗嗤笑出了声,忽觉一身轻松,竟像从未病过一样。
我嗤笑道:幸儿只知真情不知门第,既已倾心九哥哥此后便只知一生一世了,万望九哥哥此后也莫负我。
他听后从帘外伸进一只手,牢牢攥住了我的掌心,那暖意源源不断的传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活得最明媚的一天……
四、
自那场病后,我的身子渐渐痊愈。
春日的暖阳照在扫干净的街道上,我时常换了素钗布衣偷偷溜出门,和九哥哥约在城南外茶楼。
花上半晌午功夫听他唱曲,砌壶浓茶,等到水续4遍,再饮淡而无味时,他轻轻揽住有些困乏的我……送我至巷子深处告别……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归家,爹爹正坐厅前,茶杯碎了一地,小丫头们战战兢兢……
我跪在他面前,仰着脸唤他:爹爹
他呵斥我:我不是你爹爹,现在外面沸沸扬扬地传,你丢尽了这个家的颜面……
我的眼泪掉下来,啪啪地落在厅上。
爹爹的皮鞭打在女儿的身上,痛彻心扉。
第二日,我无法下床,浑身伤痕累累,火辣辣的痛楚遍布全身。
床边小丫头噙着眼泪喂我水饭,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爹爹的话。
他说:你丢尽了这个家的脸面……
我唤来丫头:去城南找九哥哥,告诉他,幸儿今生遇上他,已是万幸,只是被家世门第所缚。从今后各自嫁娶,再无往来……”
小丫头抹着泪出了门,我也出了门,轻飘飘的,直扎进了门前那条河……
河水冰冷,旧事历历……
后人作《探清水河》,两岸传唱。
我与九哥哥,谁也没有负了谁……
桃叶尖上尖,
柳叶擎满了天,
在其位的稳坐细听我来言呐,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
蓝靛厂火器营,有一位松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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