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珍说不出郏世振有什么不好,相貌堂堂,温文尔雅,又与自家也算门当户对,父亲郏品节乃是扬州知府,只是……艾雁梅心中终归觉得少了些许物件。是什么?艾雁梅自己说不清楚。艾雁梅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接受了这个郏世振。这里面的缘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除了上面那些,也许和那支桃花签有关,也许又和梦关联。在琴珍看来这一切就应该算是缘了吧?唯一与梦里那个男人不同的,就是他叫郏世振,又想想,梦里听到的只是声音,又何尝知道写出来是郏世振,还是嘉士震?
艾雁梅坐进了花桥嫁入了郏家,孟小姐变成了郏家二少奶奶。只乃婚后的生活叫艾雁梅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是算好,还是算不好?她却说不明白了。世振对她很是呵护,她是二少奶奶,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走到哪里都是前后簇拥。知道她喜欢蹴鞠,竟在后院专门整理了一方草坪做了蹴鞠的场地。知道她喜欢诗词,喜欢笔墨,便派人专郏找来上好的徽墨、端砚、宣纸、湖笔……
这郏夫人的确十分强势、刁钻,加上无所事事,整天珠光宝气,常常找来几个官眷在府中打牌,倒也识趣得紧不来干涉儿媳,只是常常询问有否身孕。郏夫人不喜欢的只是红袖而已。那红袖本来刁钻古怪,看见郏夫人早就远远躲了,自然相安无事。
难乃艾雁梅心里还是存有几丝说不明的遗憾,尤其是郏世振对于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她曾经将那只粉红色的盒子放在梳妆台上试探。琴珍知道世振每天一定会到她的梳妆台前,看看她用的化妆品是不是该买新的了?可是当第二天琴珍问他的时候,郏世振不过淡淡说了句“夫人字极是娟秀,实乃笔墨含香。”艾雁梅突然感觉一种莫名的失落袭上心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那只浅粉色的纸盒子锁进自己的抽屉。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和世振提起过诗词。
岁月在平静中淡淡逝去,转眼到了嘉庆十六年。
艾雁梅自从那首《莫问春归处》之后,再也不曾有过新词。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枕边的郏世振英俊的脸,却有同床异梦的滋味,想起两年前的那场春梦,想起了观音院的那支桃花签,想起了老方丈的禅语,也想起了与郏世振母子的第一次邂逅,还有那场蹴鞠……常常独自失眠。
这一夜,艾雁梅打开锦盒,又把那首《贺新郎•莫问春归处》,取出来翻看:
莫问春归处,恨年华、命终薄浅,还随风旅。
经雨飘零谁知晓,几瓣残红入暑。
怨天地、也无情绪。
便有蝶蜂依旧绕,慕欢飞,竟把相思予。
悲泪眼,盼君顾。
从来女子痴心付。
月星稀,凭栏远望,似闻郎步。
长夜依偎轻纱帐,移履楼前斜路。
雀枝闹、空庭孤树。
重上闺楼梳秀发,画新妆、翘首瑶台赴。
唯恐老,最难补。
一阵淡淡的忧思袭上心头,披上件斗篷走了出去。不知不觉信步而行,居然走出了城走进了鹿鸣山。婚后两年,艾雁梅没有再来过鹿鸣山。一路之上居然觉得一竟如故,算算又是一个春末夏初了。三两个弯子转过后,一条桃花树掩映的小径现出,见一处庭院似曾相识,院门上三个字“春归处”,不由怦然心动,身不由己推开虚掩的院门走进去。穿过一个小花园,见一座小楼,走至楼下已经听到风声送来几句诗词,正是《贺新郎·又问春归处》:
又问春归处,为谁书、相思尽在,残花飘污。多少年华随风去,锦绣红尘陌路。
忆往事、诗词歌赋。
一曲哀声悲切切,怨何人,空等青丝暮?
归不了,夏秋误。
牵来几许伤情煮。
笔痕留,行行字字,泪痕深附。
难耐痴情难长住,缘分经年几度。
院空阔、楼台寒暑。
独自抚琴随弦唱,路遥遥、化作青烟抒。
回望眼、小轩圃。
艾雁梅不知不觉上去拍门。片刻后,院门一开,一个男子站在门里,竟是当年蹴鞠白衣男子。两个人同时“呀”了一声“是你。”接着相对一笑,想起当初并没有问过对方姓名,便又主动自我介绍。
“艾雁梅。”
“嘉士震。”
“你叫嘉士震?哪个嘉?”
嘉士震微微一笑。“嘉宾之嘉,士族之士,雷震之震。怎么啦?琴珍小姐为何这样问?”
“刚才那首贺新凉,我好像什么时候听人吟唱过?”艾雁梅故意将“贺新郎”换成了“贺新凉”。
“等一下,让我猜一下吧。”
嘉士震看着琴珍的眼睛。“你一定是原作《贺新凉·莫问春归处》的主人‘宛如春梦’。我在扬州城里听人常常吟唱此曲,便勉强填了一首和词,只怕污了孟小姐之耳。”
艾雁梅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公子哪里话来?小女子是当年闺阁旧作,如今已嫁为人妇,早已写不出来,倒是公子这首极佳。”
嘉士震走出小楼。“不敢擅请小姐入内,不如晚生陪小姐到外面走走?”
艾雁梅默默跟随在后,两个人走进桃花亭站在那里。嘉士震讲了一个故事,关于自己的故事、听完之后,艾雁梅问道。“夫人去后,公子独自将女儿带大,为什么不再续弦?”
“也许曾经沧海,也许还要等。”
“等什么?”
“你去过前面观音院吗?”
“去过。”
“那一定见过那个给人解签的老和尚。”
“见过。”
“拙荆去世后第三年,晚生也曾经去求过一支签,老和尚没有解。告诉晚生无需解,日后自可解。送了晚生一句话。”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费心求解,不如安心待缘?”
“小姐怎知?”
“两年前,小女子也求到这样一支签。”
“就是那年小女蹴鞠差一点伤了你?”
“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
“今天重逢,可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我一直在安心待缘。”
两个人同时笑了。忽然之间,夜空里划过一颗明亮的流星。那流星竟然从半空里朝着艾雁梅射来,一团耀眼的光团炸裂之后,什么都不见了……
艾雁梅发现自己竟然孤零零站在一处悬崖峭壁之上,那是一座直入苍穹的山峰一座环形峰。自己站在一株参天古木之前,脚下是赤红色的岩石,深邃的天空上繁星闪烁,一轮明月竟挂在了古木梢头。
艾雁梅呆愣愣看着四周一切,想不明白这究竟又是一个梦,还是自己真的站在这座不知名的孤峰?那个钱卫锺在哪里?自己的丈夫郏世振又在哪里?是记忆里那一切本就是梦,还是此刻自己在梦里不曾醒?艾雁梅举起手,将食指伸到嘴里用力咬下去,一阵钻心的疼痛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境。直到此刻,艾雁梅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连衣服都没有穿,上面是一件花豹皮,下面是树叶编织的短裙。吓得她不知所措,想再找点什么掩体。可怜举目望去四下里,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怕稍稍移动都会一跤跌了下去。艾雁梅不知所措抱住自己裸露的双臂,跌坐在古木之下蜷成一团,暗想这悬崖之上只怕唯有这一处方寸之地安全少许。
艾雁梅不由得潸然泪下,浑然不知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如今落在这种全无生气、人烟的荒古之地,真的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可此光景,上天就是绝了我艾雁梅的生路。想我艾雁梅活了二十几年,并未做过丝毫伤天害理之事。做姑娘时虽然喜欢琴棋书画蹴鞠,也算知书达理的深闺女子。嫁入郏门,更是从未做过越矩之事,虽说不是深喜夫君,也从未有丝毫违逆,更不敢忤逆婆婆。这上天的惩罚。岂不是用了“莫须有”的罪名?想到这里,艾雁梅居然自丹田升起一股浩然怒气,站起身指着夜空发声喊起来。“苍天在上,先恕小女子艾雁梅不再敬天之罪!想我艾雁梅本是一介女流,扬州里寻常弱女子,从来不曾做个伤天害理之事。孰不料苍天无眼,竟将我一个小女子置于此荒无人烟之地,是要让艾雁梅自生自灭不成?事已然如此,我艾雁梅就当着漫天繁星,皎皎明月发誓,定要好好活下去在这荒蛮之地杀出一条活路来。”
艾雁梅虽是深锁闺阁长大的女子,却自幼饱读诗书,算得上满腹经纶,是扬州城里屈指一数的才女,本天地逼到如此地步,居然将身体内全部潜能激发出来,不再怨天尤人而是要凭自己一己之力,为自己开创一片新天地。
艾雁梅定定神再次四望,居然不似先前那般,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不清不楚了。她看到了自己站在一个锅沿上,外面是万丈深渊,里面黑漆漆,似乎同样深不见底。本能告诉她,从里面下去必是死路,要死里逃生,唯有从悬崖外壁攀爬下去。无论外面世界是什么?只有找到人才会是生路。艾雁梅下定决心要闯下此峰,走出一条今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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