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着,刚抽出冒尖的杨树芽上还顶着冰,毛小白便呼吸着混着晨雾的湿冷空气起早去捡别人家的炮仗筒了。昨儿个晚上是除夕,全村的富户人家都看尽了烟花盛景,吸尽了烟火福气,今个一大早又忙活着各家案前的供火,很是热闹。这炮仗筒子是可以沾沾人家光的,隔壁村的李二叔收两毛钱一斤,很多孩子都争着拣去送。想到这,毛小白又加紧了步子。
今年除夕,又是他和奶奶一个人过得。三年,爸妈去城里打工一直没有音讯。毛小白那时七岁,拽着父亲的裤管死活不撒手,哭喊着“阿爹,你别不要 我,你别不要我”。可是他还是被留下了,守着阿爹那句“娃儿乖,阿爹回来让你过好日子”和奶奶相依为命。昨晚,奶奶靠着门口那点自留地里攒下的小麦包了顿酸菜馅的饺子,统共二十来个饺子,奶奶一股脑全倒进了毛小白的碗里,“孙儿多吃,奶奶都吃过了”。半夜被炮仗惊醒的时候,他恍惚间看见奶奶就着凉水啃着块凉透了的窝头。
毛小白一夜无眠。
这会功夫毛小白已经捡了好些个炮仗筒子了,他之前带来的口袋没看清是个破的,只得扎了几个结儿,样子看上去活像一块长了多年的树根,既丑又丑,寒酸的很。今晨起来的时候他听见奶奶的咳嗽又严重了些,他心里盘算着把捡来的炮仗筒子换了钱,去镇上给奶奶抓服药,如果不够的话就跟药铺的赵家二哥哥赊点,赵家二哥从小就疼他,平日里总是带着他掏鸟窝、抓河虾,连野猪陷阱也是懂得的,虽然从未真抓到过。前不久二哥哥被他爹送到了镇上的药店当学徒,他为人机灵,不久就做了柜台的伙计,很是受器重。毛小白心里有着盘算,手上的功夫也更利索了,他双手沾满了硫磺的味道和炸药的青灰,脸上挂着的汗水和着泥水流淌在眉间、发梢。他呼出的气凝结成白雾铺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子上,时不时的他还用皲裂的手背蹭一下,着实是狼狈。他在河沟旁捞一个挂在树上的炮筒时,猛不丁的一脚被人踹倒在树下,毛小白脸硌在树根上,蹭破了皮,他顾不得喊疼的时候背上又被挨了一脚,随之而来的是骂骂咧咧的声音“小兔崽子不知道这片是有主的嘛,这片都是我家的地,落在我家地里的东西你也敢碰。”说这话的是他们村里富户耿家的二儿子耿山,他生得壮,人也是个不好惹的,平日里毛小白都是躲着他走的。“为着你这穷小子,老子大老远就跑过来了,新鞋都趟湿了,把东西留下你可以滚了。”毛小白平日里绝不敢多说一句,可如今奶奶的药钱全在这上头,他憋了口气说道“我给你赔礼,在你家的我不动,旁的都是别处捡的。”耿山怒了,一把把他掫到了河里,亏着河里冰厚,可毛小白爬上来的时候仍踩了两脚河泥。耿山不依不饶拽住毛小白领口,“我说是我家的就都是我家的,小兔崽子别不识好歹,要不然我叫我爹把借给你家的那半晌地都收回来!”
耿山的爹耿老六一直是个惯会招揽人心的,早些年祖上留了些家底给他,不愁吃喝,渐渐的惦记起了村长的位子。于是年前大手一挥,把家里的几亩盐碱地借给了毛小白家。年前播种的时候,毛小白和奶奶顶着毒辣的太阳种了二亩地的高粱,长势竟然出奇的好。秋收的时候奶奶笑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祖孙两个匍匐在地里,像两个虔诚的信徒,将高粱一株株割下,一捆捆匝好,最后奶奶颤巍巍的拉着木车,毛小白在后面推着,他蹬直了腿,身子大斜,使出了吃奶的劲。“孙儿啊,悠着点劲,别累着”,奶奶的声音在前头晃悠悠的传过来,“等把这高粱打出来,给孙儿贴饼子吃,余下的换了钱,给你攒着当来年的学费”。毛小白虽然一言不发,心里却早就美美的期盼了起来,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背着奶奶给他绣好的青花布书包,揣着饼子和村里的娃子们一起去上学,蹦着,笑着。结果收完高粱的当天晚上耿老六就带着人登了门,拿走了八成收成,说是算作他每年的租费。当时毛小白在灶台边上正烧着火,他整张脸被火苗映的通红,全神注视着跳跃的火苗,一声声噼啪的响声的仿佛是在他的心头炸开了一样,耿老六和奶奶争辩的声音他全然听不清,恍惚间,他听见关门声,而后是奶奶长长的叹息。“毛儿啊,上学的事要不先缓缓……”,奶奶半晌才从嘴里吐出这么句话。火苗烧的更旺了,炙热的,仿佛是烧在毛小白的心里一样。
“听见没有!老子跟你说话呢,麻溜的比什么都强!”耿山不依不饶的嘴脸越发像起他的父亲,“小兔崽子,别敬酒不吃……”。毛小白心里乱极了,他满脑子里都是那天晚上灼烧在他是胸口的那团火苗,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嘣”的一声断开了,是理智。毛小白疯了一般的,趁耿山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抱住耿山一条腿,猛地将他往河下拉去,耿山一个重心不稳连滚带翻恰好摔在了毛小白跌倒过的冰面附近。由于经过毛小白的撞击早已裂开的冰面,实在承受不住比毛小白重个几十斤的耿山,“咔嚓”声将耿山卷入了河水之中。数九寒天,耿山身上的棉衣浸满了冷水,挣扎了一会显然有些脱力。虽然冰结得并不是那么的厚,但好在河下没有暗流,耿山没有被冲到冰面下去。“小兔崽子,快点……快拉老子上去……不然老子弄死你!听到没有。”耿山虽然语气强硬,但恐惧的语气无法掩藏。再过片刻,耿山估计就会整个人沉下去,但把他救上来自己估计就惨了,毛小白一时僵在岸上没了主意。耿山扑闹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
毛小白还是把耿山拉了上来,但耿山已经冻得没了知觉,累得没了力气。他趁耿山躺在岸边喘着粗气的时候拔腿跑了……
毛小白疯狂的跑着,他生怕身后的耿山追了上来,跑了一段时间后,毛小白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大道,心渐渐放了下来。眼看太阳爬到了正当空,毛小白的 肚子也犯起了难,从早上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喝,跑了这么久又耗费了不少体力。村子他是不敢回了,说不定耿山已经带着人在他们家等他了,他又给奶奶惹祸了……思来想去,毛小白还是去了镇上,他想问赵二哥哥赊账借些,如果他不借就把他毒死耿山家大黄狗的事说出去。然而毛小白好不容易到了镇上,才知道赵二哥哥被掌柜的带着去南边采购药材去了,管事的是老板娘。老板娘是个刻薄的,不仅将毛小白赶了出去还骂他是个小叫花子。毛小白气极了,咬了她胳膊一口就跑了,留下她在原地破口叫骂。毛小白在庄子口晃荡着不敢回家,即使他现在又冷又饿。他的鞋子浸透了河水,整个鞋子现在在太阳底下散着水汽,他的脚冻得发麻,寒冷向上从双腿蔓延到全身直至头皮,向内侵蚀血肉直至骨髓深处。毛小白蹲坐在村口大杨树地下,急得放声大哭,很委屈。正值过年之际,家家户户正午的时候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理会毛小白,而且这么大的孩子哭一哭,在村里也是常事。但毛小白大概比别的孩子更懂得什么叫悲凉,什么叫无助,虽然他形容不出,但受人欺负却无人庇护的委屈他还是知道的。这委屈让他怨恨起了爹妈。“娃儿乖,阿爹回来让你过好日子”,阿爹的话在他心里再起不到慰藉的作用。“不是让你们不要走了嘛!不是让你们别抛下我嘛!我不要好日子,我要阿爹,我要阿爹啊!”三年了,阿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呢……他哭着,念着,渐渐没了力气,昏昏的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额前的一点湿凉让他清醒过来。毛小白感觉自己的头好重,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生病了,不行,他不可以生病,奶奶会担心,奶奶还需要他照顾。他强撑着站了起来,伏在树上休息了一会,便晃晃悠的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其他的他都无心去管了。
毛小白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做好了饭等他——土豆炖鸡,毛小白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难道,他现在还没睡醒?“孙啊,站在那干嘛,赶紧来吃饭吧!”奶奶笑盈盈的冲呆在门口的毛小白招手,来不及换衣服洗手,毛小白立马冲到饭桌上用手捏起了一块鸡腿肉狼吞虎咽起来,突然他停住了,把鸡腿举给奶奶,“奶,你吃!”。“孙儿吃,奶奶不爱吃”,奶奶宠溺的摸摸毛小白的头。毛小白实在太饿了,他把自己的悲愤都暂且搁置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盆土豆炖鸡而已。奶奶烧着锅里的水,嘴角乐的合不住,“这是你耿六叔带着小山子送来的,说是小山子掉冰窟窿里你把他给捞上来的,临了又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小山子了,你六叔可是吓坏了,说多亏了你这娃子机灵,还把地里的收成给了咱一半,说是让你开春去读书嘞。”是呢,毛小白今天从河边逃跑的时候,又折了一趟回去,把自己身上的那件棉衣扔给了耿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这么做,但是耿山冻死他也是不想的。“对了,小山子还说了你走的时候把捡的炮筒子落下了,他也给你送回来了,说明个儿约你一起去捡,让我告诉你一声”。“奶,我冷……”毛小白看着奶奶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来奶奶这儿,来!”毛小白慢悠悠的挤进奶奶的怀里,奶奶的怀里奶奶的怀里 被炉火烤的热热的,暖和极了。火苗窸窣的响着,把毛小白心底的郁结一点点渐渐的销蚀了。“明儿你村长大爷去城里,奶奶托了他给你爹娘带信儿,说毛儿想他们了,让他们早点回来。”“恩,好……”窝在奶奶的怀里,毛小白静静地睡着了。
隐隐透出的绿梢,渐渐滴下了融冰的水,仿佛是那芽在哭。要长成新叶的芽总是要受些冻的,哭过了,就长大了。原来生活远没有想像的那般糟糕,挨过野外的寒冻之后家里或许早已准备了一晚热汤等你。窗外的芽儿已经抽出了大半个身子,舒展的叶片慵懒的晒着日光浴,青色的叶将在春日里飒飒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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