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学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一句“商人重利轻别离”深入人心。
不过,琵琶女的丈夫“前月浮梁买茶去”,异地归否?“去来江口守空船”,婚姻守住否?并无下回分解,折磨死历史八卦爱好者如我!
等了三个朝代更替,终于有一位明代大编剧相中“商妇梗”,整出部反转虐心且作为考点的大 IP,满足了欲知后事的好奇心。
景泰年间,湖北襄阳府枣阳县有个叫蒋世泽的商人,常年赴粤经商。他妻子早亡,独子兴哥从小随他做客,学得伶俐乖巧。父亲病故后,兴哥守丧接管生意,后与同县有名的美人三巧儿成亲。
一日,他想起父亲生前在广东的客帐误了三年,欲要出差去讨。
商人妇料到留不住丈夫,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答:“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己,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三巧儿指着楼前一棵椿树约定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
哪知兴哥刚到广东两月余,就因水土不服病倒,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买卖耽误不说,约定一年归家更无法实现,索性把赴约的念头放慢。
作者写至此,不禁埋下伏笔,点评道:
正是: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嫁作商人妇的三巧儿独守空房,好不容易挨到春节,梳妆打扮,独倚高楼眺望。因为思念成疾,她险些误认他人为丈夫,羞得闪进屋内。
被三巧儿认错的男人叫陈大郎,与三巧儿的丈夫是同行,来襄阳做生意。他自从看见了三巧儿以后,被仙女般的美貌吸引,为能再见三巧儿一面,他求助于妇人薛婆子。薛婆子听罢,先是连忙摇首:
“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投奈何出去了,这小胡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
陈大郎遂又拿出金钱,薛婆子敌不过诱惑,答应撮合二人。
终于,在薛婆子几番假意亲近、言论迷惑后,三巧儿开始动摇,答应与丈夫相似的陈大郎私会。一年后,陈大郎想起家中妻子,离开枣阳,转赴南京经商,三巧儿竟心生不舍,将夫家祖传的宝贝珍珠衫赠与情郎。
不料在南京,陈大郎与兴哥遇上。兴哥见了珍珠衫,心思一动,查明真相后即刻快马加鞭回家,一纸休书送走了三巧儿。
但前文有言,这故事是个反转大 IP,那休妻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休妻。
因为这男主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主。他不会情绪突然失控,更不会说“你又咋了?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他说:
“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
没想到吧!明代的大编剧大笔一挥:兴哥,真男人,有担当。
蒋兴哥得知妻子出轨,果断赶回家乡分手。他并不对妻子施暴责问,而是反省自己作为商人“重利轻别离”,责怪自己贪图利益,轻视感情。
这和当代古装影视剧作品里常塑造的无良无情无义的商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啊!
再者,兴哥的内心活动读罢不免有些伤感。
一方面,封建社会的女子受礼教束缚,失去人身自由、少有社会经验,易受三姑六婆挑拨,被奸人诱骗。
另一方面恩爱夫妻无缘通信,终于受不住异地考量,成为怨偶,实在惋惜。
接着,编剧大笔二挥:男子汉大丈夫,胸襟开阔。
兴哥稳住情绪,告诉三巧儿:
“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骂……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己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
得知父母生病的慌张冲淡了三巧儿心中的惭愧,她慌忙上了丈夫准备的轿子,没见兴哥叫住随去的婆娘,从袖中模出一封书来。三巧儿回家,发觉父母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父母见女儿不接而回,也很骇然。这时,婆娘递过那封书,竟是封休书,却不言实,虚写着:
“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各中事端,任凭三巧儿的父亲事后上门追问,兴哥为了保全前妻的廉耻,不肯相告。
反倒是通过拷问了丫鬟,兴哥得知都是薛婆背后使坏,不干他人之事。冤有头债有主,兴哥当即领了一伙人冲进薛婆子的家,暴打一套军体拳。
编剧最后一次挥笔:兴哥,明代绅士,有情有义。
离婚后的三巧儿几欲自尽,被父母拦住。此时南京有个吴杰进土,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正看上三巧儿。
三巧儿家自然乐意,三巧的父亲上门到蒋家告知兴哥,兴哥并不阻拦,反而在前妻临嫁之夜,做了这样一件“壮举”——因心中痛切,怕睹物思人,他将两人恩爱时的细软一并打包,交给前妻并入嫁妆。
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赡嫁。
且不说这位明朝编剧大有撰写泡菜伦理剧的实力,只是兴哥的人设新潮划时代,就非常令人惊叹。
要知道明代喊得还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如此一部不符合核心价值观大作,编剧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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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 IP 背后的人名叫冯梦龙(1574 年—1646 年),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文学家、思想家、戏曲家。
冯梦龙出身士大夫家庭,与兄冯梦桂、弟冯梦熊并称“吴下三冯”。他的作品比较强调感情和行为,最有名的作品为《喻世明言》(又名《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
冯梦龙
冯梦龙字“犹龙”,大有讲究,典出司马迁《史记》,孔子拜访老子请教学问,回来后,孔子对弟子说: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获它,会游的可制成丝线去钓它,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驾着风而飞腾升天的。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孔子以此来表达赞慕老子境界之高,冯梦龙的父母也借此典故表明希望儿子成才的殷切。
仿佛预言般,冯梦龙果真是犹龙之才,尽管科举之路坎坷不顺,但在通俗文艺领域,他表现出了非凡的表现力、执行力与创造能力。在中国通俗文学历史长卷上,留下自己闪闪发光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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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与明代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合称“三言两拍”,是中国白话短篇小说的经典代表。“三言二拍”以 200 多篇短篇小说的形式,展示了宋元明时期的民俗风情长卷,堪称文学史上的清明上河图。
不过,抛开语文课本里陌生的文学注释,“三言二拍”的标签足以比肩《包法利夫人》评论区的“恶战”,在“三言二拍”的知乎话题和豆瓣评论里,颠覆三观、性启蒙读物等描述屡见不鲜。
截图来源知乎,作者:鸡糟的黄医桑
“三言二拍”真的如此“奇”、“黄”、“毁三观”吗?这真的不是文学道德卫士的习惯性差评?
冤枉了,这次还真不是。
论“奇”、“黄”、“毁三观”,就算格雷厄姆·格雷善写出轨偷情,在我们老前辈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
比如文章开头引述的故事,正出自《喻世明言》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它过程的神展开已经见识了,结局更是被作者安排得明明白白。
安排一:勾引三巧儿的陈大郎恶有恶报,他被强盗打劫,死里逃生回到枣阳,发现三巧儿早已随新夫远嫁广东,他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了。他的妻子只身赶来,流落他乡,经人撮合,与蒋兴哥阴差阳错成了亲。
安排二:婚后,蒋兴哥又去广东做生意,与人对簿公堂。好巧,堂上官员正是三巧儿的新丈夫。三巧儿因为愧疚与感恩,向官老爷说出实情。官老爷亦是厚道之人,知道三巧儿与蒋兴哥仍有旧情,便顺水推舟让三巧儿回到蒋兴哥身边。
颠覆三观三连——当然选择原谅她,喜提新娇妻,破镜重圆。
对于明朝老前辈如此巨型脑洞,我 resp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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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样一部大俗的文学作品,为什么被称作经典,学校老师都说好好好?
最初,白话短篇小说数量丰富,但质量并不乐观,“二拍”作者凌濛初在《拍案惊奇》的序中记录:
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非荒诞不足信,则污秽不忍闻。
总之,不论是思想还是艺术,都少有价值。
冯梦龙正是身处这样的环境,决心从宋元旧篇和明清传闻故事入手,自己加工整理成册,兴致所至也原创几个篇目。而后,分别以《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为题出版,在天启年间陆续刻印上市。
“三言”一经上市,持续畅销,凌濛初更以“行世颇捷”描述卖书之好,并着手于自己受“出版社”委托的类似题材的新书《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
但在准备过程中,凌濛初发现冯梦龙果然是犹龙之人,“三言”几乎囊括领域内全部可用之材。不得已,他开始搜罗古代和当代具有一定热度的话题,亲自撰写。
因此“三言”和“二拍”的区别在于,“三言”大部分内容在于冯梦龙对素材的编辑、归纳及修改,“二拍”基本是凌濛初的独立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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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部作品传世,都不能离开它的时代进行考量。“三言”“二拍”属于白话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在宋元时期便已出现,直到明代中晚期,随着城市经济发展,市民阶层扩大,人们对通俗读物的需求愈发增加,它才得以盛行。
因此,书中的主人公并非品德高尚、自控力强的大英雄,而多为市井小民的沉浮。特别是行文中多商贾人物,他们不仅获得社会地位,还被描写的有情有义。这是因为与农耕文化相异的新兴商品经济的发展,推动了文明的进步。
凌濛初所著《初刻拍案惊奇》卷一《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里,讲了一个海外犹能送宝来的故事,是我国古代小说提及海外贸易为数不多的篇章之一。
凌濛初(1580~1644),明末小说家。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自幼聪明好学,12 岁入学,18 岁补廪膳生。55 岁以优贡授上海县丞,63 岁任徐州通判,并分署房村。明末农民起义,他与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对抗,最后忧愤吐血而死。他一生著述甚多,而以“二拍”最有名。
故事讲明朝成化年间,苏州一个名叫文若虚的人,非常聪明,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只是运气不好,做生意赔光了家里的钱财,人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一天,他的朋友打算到海外做生意,他打算跟往,用身上不多的银子买了几筐江南非常普遍便宜的、名叫“洞庭红”的水果,想在船上解渴,顺便答谢众人。
“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
没想到众人将文若虚大大嘲讽了一番。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果子的事。
直至船停靠在一个叫吉零国的地方,他将“洞庭红”铺在甲板上检查,吉零国人没有见过这种水果,高价购买,文若虚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船继续航行,途中,文若虚从无人岛上拖回一个巨大的龟壳,又被众人嘲笑。哪知船只停靠福建时,龟壳被一位波斯土豪看上,斥重金收入。故事戛然而止,文若虚一夜暴富,生儿育女过完快乐的一生。
文若虚从一个“倒运汉”,变成一个富有的男人,发家历程仿佛一场梦,满足了所有想着天上掉馅饼、一夜暴富的人的幻想。读罢《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读者或许会觉得故事简单,甚至离奇,殊不知这种直白离奇正是作者凌濛初所追求的美学。
在《初刻拍案惊奇序》中,有言:
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
在凌濛初看来现实题材之所以不受重视,那是因为“画犬马难,画鬼魅易” 。犬马为人所习见,要刻画得令人击节称赏,必须逼真传神;而鬼魅人所未见,画者反倒可以随意发挥。
因此,凌濛初主张写实主义的小说理论观。这种以“常”代“奇”、“常”中求“奇”的思想,要求小说描写“闾巷新事”,反映了当时的市民阶层希望进入文学表现对象行列的现实。在中国小说理论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
当然,这篇并非完全是当时海外贸易的真实重现,但凌濛初以此开篇,恰好说明了海外贸易是市民社会的关注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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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中有大半篇目关于男女恋情和人情世故,对比先前的一些文学作品,它所体现的思想观念无疑是进步的。翻开“三言二拍”,进入五光十色、包罗万象的文学世界。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兴哥,他的身上并没有传统男性将女性看为私人财产的封建思想。
《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卖油郎秦重爱慕名妓瑶琴,但并不趁人之危轻薄她。他送醉酒的瑶琴回家,收拾了惨剧,备下醒酒的热茶。后来还为她寻回父母。
《苏小妹三难新郎》里苏小妹女扮男装参加文酒会,亲自选夫君,身上有着现代女性的独立特质。
这本 17 世纪的“三言二拍”,能有展露人性的情节让 21 世纪的读者感觉亲切,这本身就很难得。
苏小妹相传为苏轼妹妹,野史载其名苏轸,是当时出了名的才女。
民间更有“苏小妹三难秦观”的故事流传。
学术界常将“三言二拍”与《十日谈》对比,两部作品皆成于传统社会,新兴市民阶层突破礼教,追求自由解放的时期。
但《十日谈》后,有文艺复兴,“三言二拍”后却依然是持久的黑暗。
正因如此,“三言二拍”的行文中许多封建迷信思想,同时值得批判。许许多多具有个性、追求自由的主人公,终究不敌强大保守的思想势力,走向悲剧结局。
比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明万历二十年间,京师名妓杜十娘为了赎身从良,追求真爱,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学生李甲。
杜十娘美丽、善良、轻财好义,见李甲“手头愈短,心头愈热”,情真意切,同时聪慧机敏,为赎身付出了努力。
可李甲生性软弱,自私,虽然也对杜十娘真心爱恋,但又屈从于社会,家庭的礼教观念,再加上孙富的挑唆,他最终出卖了杜十娘,酿成了杜十娘沉箱投江的悲剧。
该小说以其细腻的笔触塑造一个执著追求自己心中美好愿望的女性形象,取得了非凡的、卓越的艺术效果,该小说曾多次被改编成戏曲、电影,也曾被翻译成外文,流传到日本、欧洲等地,在国内国外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有人说冯梦龙和凌濛初,他们既是传统文化的“叛逃者”,但又是传统社会秩序的“守护者”。这种观点是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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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伟大的史诗巨作相比,“三言二拍”或许俗而小,但其内核同样是爱、恨、死亡与欲望。这样的题材在任何年代都闪闪发光,都是人性的追求。
张曼娟曾写过一段关于“三言”的评价:
中国古代这么多广大的读者在“三言”没被禁绝之前,可能也视这为一种消遣性的读物而已,但是在消遣当中,我们却触碰到一个世界,看到了人生真实的样貌。冯梦龙告诉我们,人都是欲望的动物,欲望或许会带着我们沉沦,但是欲望也能带领着我们向上飞升……纵然我们现在的物质生活比较好,精神生活却比较空虚,如果我们问自己:我因何而存在,人生的价值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不太容易回答,其实,现代也是心灵的末世或者是乱世。以前冯梦龙的小说是禁书,而今天我们看到许多杂志和电视节目,有太多跟感情和欲望有关的话题,已经可以公开谈论,大家并不觉得这是败德,已经变成很普遍的事情。
冯梦龙小说当中提到的人物,都是勇于面对自己的欲望的。现代人可能有太多的修饰或者是隐藏了自己的欲望,跟冯梦龙时代相比,我认为当时的人更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欲望和追求。
知乎用户张佳玮回答“如何评价《三言二拍》?”:伟大的市井小说,庶民的胜利。
参考资料:
1、《三言二拍》,作者:冯梦龙、凌濛初
2、《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百度百科
3、 《末世的爱情标本:三言》,作者:张曼娟
4、 知乎:“如何评价《三言二拍》?”
网友评论
从文学的角度说,短篇小说更吸引人,
从社会角度看,爱恨情仇欲才是人性的真谛
回到历史中看,“三言两拍”是保守的“理学”社会下艳丽的奇葩,但也是明朝自由社会的现实反应。那为什么《十日谈》后有文艺复兴而“三言两拍”后再无然后?那是朝代更迭,文化专制的结果,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