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家乡的手艺人吗?
我有一把木梳,是结婚时,母亲放在首饰盒里送给我的。
梳子有手掌长,由黑金檀木制成,黑色里泛着淡金色,手柄处有凹曲的弧度。整个梳子线条圆润流畅。
这把梳子我用了许多年,出门旅游或者回故乡,我都带着它,它小巧方便,梳起头来舒服,熨贴。
可是,有一次摔到地上,从手柄处断了。
用还是可以用的,但断裂处像凌厉的牙齿,似乎随时要吐出尖利刻薄的话。
扔了它,又有些不舍。
那年,回到故乡,我想请邻居王木匠给我想想办法。
王木匠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老木匠。
那时,乡下手艺人很多:裁缝,篾匠,瓦匠,理发匠……他们都是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出门做工。
我们那一带只有一个理发匠,姓李,他没有固定的理发店,但他有固定的客户。
胳膊里夹着一个蓝色布包,走村串巷,上门给人理发。
每月固定的日子,他都会来给我父亲理一次发。
小李师傅,细长个,30来岁,嗓门极高,远远就听见他的大嗓门,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开玩笑,然后,就看见,他迈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
他进门后,先打开布包,挂起荡刀布,在上面来回“荡”他的剃刀。
他不仅理发,还是乡村“通讯员”。
住在偏僻之所的父母,不了解村子里的“动向”,小李能带来最新的人事变动消息,某件新闻的来龙去脉,引得父母或喜悦,或惋惜,或感叹。
有时,他也充当家里的调解员。
父亲和母亲闹了矛盾,互不相让,于是,母亲趁他给父亲理发时,向他絮絮诉说。见多识广的小李师傅,分析事,说看法,提出中肯建议。一场家庭纠纷就这样化解于无形之中。
而王木匠从不出门揽活。
我母亲说,家里的家具都出自王木匠之手,姐姐出嫁时,陪嫁的五斗橱,精美的小首饰盒,也是在王木匠那定做的。
他的院子就是他的木工房。高高的桂花树,遮挡了阳光和微雨。
院子里,长条凳、短锯、长锯、刨子、斧头、角尺、卷尺、凿子、墨斗……地上满是木屑和刨花。
他工作时只允许我们远远地看,不能靠近。
他有时手扶着木头,从上往下砍;有时将木头放在凳子上,要被锯掉的部分伸出凳子外,他抬起一只脚,踩在木头上,一手扶着木头,一手拉着锯。
我最喜欢看的是墨斗拉线。
将鱼形的墨仓固定住,拉出一条濡墨后的线,停在木头的另一端,一只手在墨线中间弹一下,木头上就留下了一条黑色的直线,然后他站直身子,走回墨仓处,转动线轮,墨线就缠进了墨仓里。
有时,他会在一块木头上弹出几条墨色直线。
拉墨线时,他神情专注,安静,令我们不得不心生敬畏。
王木匠是个歪脖子。
但孩提时代,不会以貌取人,从未因为他是个歪脖子而少了一份敬意。
就像我的驼背父亲,直到十五六岁,和人闹矛盾,她攻击我父亲的长相:驼背佬,我才恍然发觉,驼背是不美观的。
有时,越长大,越模糊、疏离了人之本性。
我的木梳断了,我想,王木匠一定能给我想出办法来。
王木匠那时已60多岁,脖子歪得更厉害了。
他看了看我的梳子,说:“我给你弄好。”
我以为他有什么巧妙的办法,没想到他拿起梳子就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磨。
我很过意不去:“那我自己磨吧。”
王木匠说:“你磨不行,我来磨。”
于是王木匠歪着脖子,在石头上一下一下,磨那把小小的木梳的一角。
我有点不忍,忙又帮不上,客套话又不知如何去说,只好躲到一边。
王木匠抽空就给我磨那把梳子。
三天后,一把完整的梳子出现了,断裂处被磨得光滑,圆润,流畅。
这把梳子我一直在用。
我常常想起王木匠歪着脖子,一下一下磨着那小小木梳的样子。
当现实的困扰袭来时,我就用这把精巧的梳子,梳理我凌乱的头发,也梳理着我纷乱的思绪。
故乡,那遥远山村的手艺人,对工作专注,对人的友善、亲和,内心的知足与宁静,总会让人理清思绪,清清爽爽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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