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年代,曾一时有过一个荒唐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男生都和我一样,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觉得性工作者真乃是这世上最快活的人,每天的工作便是享乐,享完了还有丰厚的报酬可拿。类似的还有AV女优、AV男优等,都是一样的逍遥。与此等工作可以媲美的,只有游戏试玩员、美食家之类,然而玩游戏、吃美食的快感,恐怕比起床笫之欢还是差几个等级。所以性工作大概可以雄冠「最快乐的工作」榜首的。
那是一个裤裆常常莫名撑起,当事人却还不知道怎么办的年代。那时的我们尚不明白「再愉快的事一旦成为负担也将成为痛苦」的道理。对于那个年龄段的小孩来说,性意味着神秘、刺激、极乐,是这个世界上令人最着迷的东西。无论是怎样的性,里面都只会有欢娱、快乐。
后来,我们听说大多数AV女优过的竟是堪称「悲惨」的生活,将信将疑。再后来,我们意识到将一件事作为赖以谋生的「职业」很可能会扭曲做这件事的全部意义,并且意识到了社会观念对于一个人的生活所能产生的巨大影响,虽然仍旧戏谑又好奇地眺望着路边偶尔出现的洗头房,在没人时打开硬盘里奇怪的文件夹独自欣赏,但业已明白,性虽美好,以它为生却往往只是无可奈何。
臧警官
在我看来,《踏血寻梅》仍然可以被叫做一个「探案」故事。在案件基本事实已经了无疑问、犯罪嫌疑人详细供认的情况下,臧警官(郭富城饰)仍执着地去探求关于案件更多的「真相」。于是他的同事跟他有了这么一段:
「哪有那么多真相?真相只是是用来指控的。你见过那么多坏人,怎么会分不清?」
「就是见过越多坏人,越不希望这世上有坏人。」
《踏雪寻梅》里的「探案」,与一般侦探片里的「探案」迥然不同。后者是大家所一致认为的「真相」其实是谬误,主角通过不断查案,证明了另有「真相」存在;前者则是台面上的「真相」并不「错误」,只是大家并不关心这「真相」后面的人性、环境、偶然与必然,主角通过不断查案,将「用来指控」的「案件事实」补成了一套可以用来讲述的「生活事实」,补成了一个故事,一部电影。
丁子聪(白只饰)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证据确凿,犯罪手法极度残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杀了人,那么只要把这个渣滓扔进大牢就好了——只要把它从这个社会上隔开,「别来祸害我们」,就好了。而「不希望这世上有坏人」的臧警官,偏偏要去探寻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这里影片有强调,臧警官想问的不是「你为什么要杀人」,而是「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
这么微妙地一分辨,臧警官的关怀就清清楚楚可以触摸:他是不想有这样的事发生,不是害怕,不是怜悯,不是仇恨,不是厌恶,更不是好奇。他就是不想有这样的事发生。
丁子聪
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容易有这样的错觉:除了那些上层富贵,余下的大家的生活其实都差不多。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苦恼。虽然你富一点他穷一点,但人的无止境的贪欲把这些差别都抹去了:大家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着上面踩着下面。殊不知,在我们这些「普通人」普通的绝望下,仍有更为彻底的绝望;在我们这些「普通人」普通的痛楚下,尚存更为深绝的痛楚。这样的绝望,能使人觉得「做人很无聊」;这样的痛楚,能使人自残或残杀他人。
我们该庆幸自己是「普通人」吧——当我们看到丁子聪一边回忆与「女神」的唯一一次交媾,一边割开手掌手淫,以血沃之;当我们看到王佳梅(春夏饰)乞求丁子聪杀了自己,临死时含笑。我们会同情,我们会庆幸,我们会窃喜:原来,我过得还不错。
沉默的大多数
我认为,这部电影的导演、编剧甚至是制作方都与剧中的臧警官都有十分相似的一点:他们关心底层。底层是一个社会中最「黑暗」的地方,不是因为它邪恶,而是因为它发不出声,也没有人真正「愿意」去看。唯一愿意去看它,并为它发出声音的,唯有知识分子。但知识分子又有其「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及其他什么性,使得其发出的声音难免与底层群体本身的诉求有差别。并且,如上所述,「底层叙事」的动机本身也值得怀疑:知识分子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心态去接近和描写底层?这于人于事都是有其个殊性的。由此,知识分子当中出现一大批鄙视「底层叙事」者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我们仍然需要「底层叙事」,因为我们仍然认为悲天悯人是一种高尚的情操,因为我们仍然认为同情弱者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即便站在高处的我们,从那种「关怀的俯视」当中,多少获得了一些宽慰和快感。
一些细节
摄影指导是杜可风,原创配乐是丁可,这两个「可」的工作都可圈可点。片中演员的表演也都让人满意。我不熟悉演艺人士(只认识一个郭富城),就不多说。影片中有很多用心的小细节,比如说臧警官低头从眼镜上方看人的习惯:(不过我觉得这一点郭富城演得稍微有点过了)
丁子聪紧张时含自己的玉佩的习惯:
王佳梅在街头做星探时不习惯高跟鞋而赤脚,突出她的乡土:
王佳梅不标准的港式粤语被朋友纠正,隐含她作为大陆移民遭遇的排斥:
对王佳梅母亲工作的交代:
穿插在丁子聪掐死王佳梅的桥段中的,王佳梅在家乡拿着啤酒瓶练粤语歌的桥段:
警花说了臧警官脸皮松弛,他就网购了一个滚脸的东西;让他收留猫,他就和猫一起吃饭,还给猫也滚滚脸。这一段真是把一个老男人的童真可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佳梅生父几次出现,臧警官与其发生的共情令人动容。也是臧警官这一形象立体起来的一个重要侧面:
王佳梅问男友(或者说嫖客)要 NDS 游戏机的片段,让人不禁去想,她究竟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才去要,还是作为一个小女孩真的想玩?
神所造的物
丁子聪和王佳梅上床前,两人吸毒。王佳梅给丁子聪读了圣经,丁子聪则给她刮了腋毛:
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谢着领受,就没有一样可弃的,
For everything God created is good, and nothing is to be rejected if it is received with thanksgiving,
——Timothy 4:4
王佳梅喜欢的经文是这样一段叫人感恩和接受的话语,而无论她还是丁子聪,却都处于一种自暴自弃甚至自我毁灭的状态。
而他们的自我毁灭,却有着相似的前因。
丁子聪,独居,跟了自己「女神」很久,知道她完全没可能看上自己。而最后他得到了「女神」身体的抚慰,却是因为「女神」被自己的高富帅男友玩腻了,甩掉了。自己高不可攀的人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却是可以弃之「亦不甚惜」的,这样的挫败感一定是难以承受的。即使他「有幸」和「女神」车震了。
而王佳梅,在流落风尘后,却碰上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没想到一天晚上被约出来,却是男人为了向自己的女友洗脱嫌疑。
他们的共同点在于,在他们与自己所爱之人的关系里,自己都很「不重要」。而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恰恰是一个人最基本也是最终极的需求。如 Boston Legal 里 Denny Crane 所说:We all crave feeling relevant. 这种对自己 "feeling relevant" 的渴求让婴儿啼哭以获得母亲的关注,让游戏玩家努力出头以成为同侪中的佼佼者,让风口浪尖有勇士跳出力挽狂澜。当人们觉得自己不重要、对别人来说无所谓时,就会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来重新获得那种「自己很重要」的感觉。小孩会大吵大闹破坏东西,青少年会奇装异服或是举止出格;漫天吹牛、故意违法乱纪等行为也一样,都是为了获得别人的关注。王佳梅在影片里也说过一句「没有人看很惨的」(记不得在哪段了就没截图),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王佳梅和丁子聪两个都不被别人在乎的人走到了一起,似乎一拍即合。他们在相互的交流中得到了各自缺乏的「重要感」——而这,其实也是虚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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