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江南的雨便缠绵起来，王二浜的水面见涨，河岸边用木桩和竹杆做成的围网被日晒水浸的久了，终于经受不起风雨，塌了一角。几只久处“牢笼”的鸭子哪肯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欢天喜地奔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离家出走的鸭子是不愿意自动回到“牢房”的，我不得不第N次登上载重量500斤的小船去把它们追捕到案。
风不小，兼着几滴零星的细雨，六点不到天色已有些昏暗。王二浜水面宽阔着，我用一根粗壮的长竹竿撑船，和鸭子们保持一定距离迂回包抄着把它们往围栏赶。鸭子们并不听话，明明快靠岸了，偏又排着队避开我的围堵方向往外游，我不得不重新设计包抄线路，兜一个大圈子努力着将船撑到它的前方。
如此来回十数趟，两个小时无果。
我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有趣的休闲活动，如同城里人花钱到乡野体验农家生活的乐趣，快活地享受这个过程，甚至还可以把时间延长，赶个半天鸭子乐此不疲。顺便还可以欣赏到河岸边两棵老香樟树粗壮的根须裸露着半入水中，对岸的泡桐树冠有些异样，老叶宽大，新叶成簇叶片小了太多，竹林密集着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王二浜水面涟漪散开，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温柔极致。
事实并不理想，我的闲情和耐心在被无情消磨，天色渐暗，这群顽皮的鸭子一点也不知道我有多忙乱。我得煮饭煮菜，花一个多小时喝酒，我还得用手机上网看人家下围棋，还有日本排核污水、瓦格纳普里戈津是否真的死了、各国抛了多少美债、尼日尔最新局势，甚至好声音停播、股市行情……还有，前日画兄微我，说让我讲讲道德经的事，大致是读后感之类的形式吧？
我不爱读书，也不爱说理，大约三年前写过段我的人间草木读后感，问题是我根本没读过人间草木。是荒唐吸引了个别人的注意，其中我提到几十年来只读过一本道德经，估计被画兄注意到了，以为我侵淫有多深，才生出让我写读后感的兴趣。
我可以确定自己写不成这样的作文，但画兄提出来是看得起我，俗世之中看得起我的人屈指可数，我需要好好珍惜，更何况我还是个学不会拒绝的人，于是明知不可为还答应试着瞎扯几段。
当然，只读过一本书是夸张，三五本书我是读过的，唯道德经读得较认真一些，那种车里一本、床头一本、抽水马桶上一本的情形，多半是摆个样子，很少翻动。
难得翻看道德经的前提大致相近，心浮气燥时、暴戾时、消沉厌倦心灰意冷时……概括点说，当我在生活中“枪法乱了”之际，我会想起道德经来，认真看上几页，然后……很神奇，然后心渐渐宁静，如同吃了一副对症的药，连看几天，“枪法乱了”的病慢慢痊愈，很快就满血复活了。
神奇的是看书治“病”基本上百试不爽，并且因了我年岁渐长，“发病”的次数愈来愈稀，以至近两年来，我根本就没看过哪怕一章道德经。
以至于车上的那本书不慎浸水、书页相粘后被我扔了也没再添置，马桶上的道德经我拿回房，此时我床头就有了两本道德经，为了应付读后感，还特意翻开来试图重温下找点灵感出来。可惜视力大减，字又太小，打开房间所有灯光附加手机电筒，那些字依旧模糊着看不甚清，干脆扔在一边，直接上手。
没关系，我答应的是瞎扯，我读道德经的感受是“药”，就从药扯起。
说起药得先说病，我的病从何来？从牙牙学语开始，父母亲友几乎无时不刻在告知我各种规则，告诉我该如何做得更好，果然我不负所望，活成了他们希望的样子：凡事认真，争强好胜，处处想赢。太凡如今社会上的年轻人还是如此吧？！要比别人更有礼貌、考试成绩争取前三，上一所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出人头地……现实是世界那么大强人那么多，赢很难，第一更难；现实是，在我接触的人群中，活得累的人竟然占了绝大多数，而能豁达逍遥的只是凤毛麟角，甚至可以冠名为高人。
“成功学”是为累背书的吗？如果累是种病呢？如果心心念念的成功是种病呢？那对我个体而言，我是最早得病的那一个。
道德经里没有病这个概念，通行本（据专家考证，最原始的道德经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应该称之为德道经，也更符合书的内容，德＜通得＞道。）第一章里说，药可药，非常药，病可病，非常病。如果这个药可以称之为药，那它就不是药，如果这个病可以用语言表达病，那它就不是我们所说病。
道德经真是部捣糨糊的书啊！并且从一开始就捣的很浓。捣的人头晕目眩，真玄。
真不玄。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一直在证明，各种定理公理，发现一颗星球一片大陆一个小岛一种生物必定要一一为它们定好名称，为规范行为制定法律，公式准则价值观，凡能定性定论的必须定下来，不能定的全力以赴努力求证着定。但是二千多年前骑青牛出函谷不知所踪的那家伙，留下的这五千言在说什么？否定否定再否定，从否定强胜弱，到否定美丑长短的存在，否定礼义否定智巧否定珍稀……人家著书立说力图证明什么，而他，竟然要彻底翻盘。
这种否定还包罗了万象，天文地理、哲学美学心理学逻辑学、安家治国处世……凡我能想到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否定的答案。
道德经把什么都说尽了，然后从头至尾再从尾至头看一千遍，又会发现他什么也没说，全凭你自个去体会。
真是一本好矛盾的书，这矛盾又暗藏着惊心动魄的玄机，看似一纸荒唐言中，如果非要探究缘起，还是有迹可循的。
他说这世界上的事物是有一生成的，一变成二，二变成三，三变成万物，并且这种过程一点也不复杂，走一步后走第二步，走第二步后走第三步，走着走着就走了一万步。他真是这么说的，因为我记性不好，81章道德经我连一章都背不出来，所以我尽量不引用原话，但我确定是老子说的无疑。
人们总是喜欢给事物定性，细究它的来龙去脉，老子说了，一从哪里来？从“有”那里来。“有”竟然不是动词，原来“有”是一个东西，真有点看不见摸不着。
那我们权且把“有”当成个东西吧！依人类的秉性，追问一下，那“有”这个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
老子说，“有”这个东西是“无”变出来的，“无”是“有”的亲娘。这个说法可能是整部道德经中最荒诞的部分，完全是说瞎话嘛！但认真一回味，这个说法绝对是世界哲学中的天花板，原来我们的以为，什么成功、道德、房子汽车、匕首原子弹、权力战争、口腹之欲、山川河海、地球宇宙……的亲娘老祖宗的源头，原来是“无”这个东西！
不对，我最后说了个什么词？宇宙？无？按人类顶尖的科学家通过各种穷尽的知识得出个结论，宇宙起源于一个奇点，这个奇点膨胀爆炸，并无限膨胀，形成了现在的宇宙。这个奇点不就叫做“无”吗？这个膨胀的过程不就是一变成了二二变成了三三变成了万？
老子说，天和地没有人推，但是它自己会行走。
二三千年前的某个夏天雨水出奇地少，夜深了，秦岭终南山上的楼观台树影婆娑，暑气已消，空气清新着，天空的星星离的很近，感觉竖一把长梯便可触及。一位老者着身宽大的麻布衣裳，长须飘飘，手搭凉棚，倚栏静立着凝望天际的某个点。
玄机在于他说天和地没人推自己会走，把有星星月亮太阳变换方向的天和地并列起来，是否说明他知道脚下一动不动的地其实是在动的？
原来，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宇宙是由一个奇点大爆炸后形成的，知道地球在运转；他还说所有的物质都在运动变化，他说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包括爱和名字，所以把奇点叫做“无”、把宇宙叫做万物、把地球叫做地也都是临时起意的叫法，并且这名一点也不重要，哪怕二三千年后的现在，突然再把奇点改回“无”或改成其他叫法，也一点都不奇怪。
他知道了太多了，拍了拍青牛的屁股，悠哉悠哉地不知所踪，要不是尹喜那家伙，他都不愿留下这部杀人诛心的道德经。
一个“无”字寂静无声地从宇宙边缘开始向里压迫，高速公路上喧嚣的汽车声渐渐远去，蝉忘了鸣叫，脱了樊笼的鸭子根本不理踩我的心急火燎，不慌不忙地把头探进岸边的水草里啄食。一个“无”字，生生着要将宇宙万物挤回奇点，无影无踪，有眉有目。
他并不满意自己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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