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婚礼的仪式,其实已在暴雨来临之前结束。我循着司仪激情昂扬的男声在陌生的小巷中穿行,话筒和音响向着天空呐喊般制造出来的震动触摸着沿路空气、楼房水泥墙面以及坚硬水泥路面的神经。当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当震动对耳膜的刺激越来越强劲,我才在拐入一条又短又窄的小巷之后,看见了姚店人家办婚礼时,在露天之下搭起的灶厨。
姚店现在当然已经不叫姚店了,但我仍旧喜欢叫它姚店。姚店的人们,过去不管哪家办婚礼都习惯按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在自己家的新房子里摆酒席。尽管小城慢慢进入现代化发展的阵列,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在当地有名又气派的大酒店过客(意即“请客,摆宴席”),还是有许多人家坚持着传统的习俗。红色毫无疑问是中式婚宴的主色调,于是主人家门前用细细的钢棍搭出一长条大棚的骨架,再用大红的油布盖住,前来祝贺的宾客就在这红彤彤的大油棚底下看“戏”,吃饭,热聊……
红色的大棚夏天有夏天的搭法,冬天有冬天的搭法。冬天,为了抵御寒风、雨雪,大棚上会从外层包裹住所有的铁柱,然后把前来吃酒席的男女老少都罩在这个“温暖的洞穴”中。夏天便没有这般未雨绸缪了,红色的棚面如同帽檐,只裹着铁架悬在空中的部分,四面则是任由风和空气畅快流动。春天和秋天则根据温度变化来决定搭法。
这家人的婚礼选在余热未消的中秋之前,吃酒席的人们自然是坐在四面通风的大棚之下。那天中午十一点之前,天空仍是干净的淡蓝色,云是轻盈的羽毛的样子,三片两片地贴在蓝色天幕上。
棚里早已坐满了第一批吃酒席的人。六到八张圆桌上,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不同的人,有的认识,有的陌生,但只要坐在那个圆桌上,人们之间的气氛就好像早已认识了。
棚外的人四散在附近各处。相熟的中年男女热络地聚集在一处,坐在红色的塑料高凳上,期间有迟来的朋友随处拽上无人落座的红凳子加入某个闲聊圈,似乎急急要把自己融入一个集体。谈论的话题无非是买房、生子、结婚、挣钱等等,再没有别的新鲜的。年少陌生的男孩女孩间隔一定距离、排面不大整齐地坐在花坛边,弓腰低头,神情专注而冷漠地盯着手机屏幕。年轻时髦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点缀在人群中,或笑骂欢颜,或低声耳语。
灶厨依靠着婚礼舞台背景墙,所以我算是从舞台背后进入整个婚礼现场的。在错落拥挤的一长条人流里,我目不斜视地快步穿行,路过舞台时,舞台上的新郎新娘和婚礼司仪正在进行流程中的某一环。与我擦身而过的看客们把目光齐刷刷投向舞台上的新人,他们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有笑容,许多人举着手机,或拍照或录像。我没有丝毫要停下来观看舞台的念头,只是径直穿过人群,奔着堂姐而去,去到了棚外。
跟随堂姐,我见到了住在深山里的外婆邻居家多年不见的一个姐姐。这个姐姐和堂姐从小一起长大,如今都已成家、生子。姐姐礼貌地问我的现状,她简单答过“在外飘着、单身”,没再多说什么。之后,我便站在两个姐姐身旁,听她们从结婚聊到孩子,又从孩子聊到结婚。期间,一位年长的阿姨也加入了姐姐们的话题,肆意地聊起养孩子的事。
“哎哟,我姐姐那姑娘(即女儿)真是恼火,生了个儿子非要给月嫂带,她小姨去帮她带孩子,她硬是碰都不让她小姨碰,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是为什么呢?”
“那月嫂是她的一个表姐,说是专门考了证的,是专业的。她就信那考了证的。”
“现在年轻人确实都时兴请月嫂了。”
“那月嫂难道全是对的吗?就比如说那小孩吃了饭,小姨要带孩子出去走走,月嫂就说那么大的小孩就得吃了睡,睡了吃。结果小孩胖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什么不能经常给孩子洗澡……这完全就是瞎搞!我们以前那会儿没月嫂也照样把孩子养大了,大人们都是有经验的。哼,月嫂能帮你带孩子待多久,也就那么一段时间,又不能帮你从小一直带到大,之后还不是要大人来帮忙带。所以光信月嫂有什么用?简直不知好歹!”
……
我默默听着,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它们像被风追赶着,我难以抓住,于是脑袋里间歇性地呈现空白。
在人们闲聊的过程中,天色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阴下来,天空还是蓝色的,只是蒙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灰;云也不似先前的轻盈,天幕下的人们好像无形中被什么缓慢落下的东西罩住了、压住了。但人们都沉浸在婚礼现场喜乐的氛围中,所以即便有人说了一两句“天道变了”,也没有把那喜乐冲淡一丝一毫。
红色的大棚里,陆陆续续有人已经吃完,吃完的人屁股刚离开热乎乎的座位,另一个冷屁股就贴了下来。这些“冷屁股”其实已经在“热屁股”后面站了很久,他们在某个适当的时机,敏锐地瞄准快要吃完的“热屁股”们,然后不动声色地站到他们身后,用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静默无声又大张旗鼓地宣誓占领这个位置。有些“冷屁股”需要同时为自己的家人或朋友也提前占座,就会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另一个座位上,甚至把自己的包或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放到座位上,表示“这些座位都有人了”。还没吃完的“热屁股”们还会一边吃,一边和“冷屁股”们插科打诨,有意磨磨他们的性子,“冷屁股”们也不甘示弱,蜜糖般的调笑言语里也藏满了“赶人”的深意,有关系相好的甚至明目张胆地拉扯那故意赖着不走的“热屁股”赶紧让座,“热屁股”则笑骂着起身,嘴里还不忘再夹上一块肉往嘴里送。这样的占座方式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多数人都赶着吃完饭赶紧离开去操持各自的营生。
我跟随堂姐占到了一处紧靠大棚边沿的座位。脚下地面是并不平坦的水泥地,我和堂姐的座位尽管隔得很近,她的座位却在一层薄薄的台阶上,我的座位则刚好在那层薄薄的台阶下,且在台阶和我的座位间,有地面轻微凹陷形成的洼地。
桌面上的剩菜剩饭很快就被收走,陆续又铺上了新的一次性桌布,放上了新的一次性竹筷、一次性塑料碗、一次性塑料杯、铁盘装的瓜子和花生、白酒、啤酒、饮料、回馈给宾客的礼包。瓜子和花生瞬间被十来双手一扫而空,在座的人一边嗑瓜子,一边热络地聊天。过程中,人们一个接一个把吃鸡蛋茶的礼钱放到空了的瓜子铁盘里,并在账簿上记录下自己的礼金,然后继续嗑瓜子、吃花生,娴熟地将瓜子和花生的壳丢在脚边的地面上。此时已经过了12点,没吃早饭的我已经有些饿,第二发席面开始估摸着还要等上一些时间,于是我点开了手机里的游戏,企图用刺激的娱乐对冲饥饿与等待的难耐。
我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游戏上,以至于棚外的暴雨是什么时候倾泻而下的都不太确定,只是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凉凉的水珠一颗一颗从地面弹起溅到我的裙子上,风吹过来的雨水也一层一层地打在我的肩膀上、皮包上。当我感觉到温度明显下降了的时候,暴雨的哗啦声才仿佛从远方赶来似的撞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抬头看了看棚外瓢泼而下、如水瀑般的大雨,面无表情,继续低头投入战斗。
雨的势头迅猛,却丝毫没有吓唬到在座的看客们。大家有婚礼仪式就齐刷刷地看婚礼仪式,有倾盆暴雨就齐刷刷地看暴雨倾盆,不管看什么,脸上的神情都是相似的,都只当是在看热闹,仿佛那暴雨和婚礼是同一个事儿——该发生的事儿。当然,那些拿起手机给婚礼拍过照的人也以同样的姿势给暴雨拍了照。人们笑着,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这也意味着饭餐一时半会也上不了,干脆更投入地说笑、拍照。有一个棚顶承受不住雨水的冲压,塌了,那棚下的人哈哈笑着一哄而散到不漏水的附近,远处的宾客听见响动,也纷纷站起身,朝那个“事故现场”齐刷刷地看过去,小声笑着说“哎呀,塌了,塌了”,眼里放出亮光。
雨持续地下,雨水很快就在地面凹陷处积起深深的水洼,水洼线不知不觉就和我的脚踝齐平,游戏结束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脚早已泡在了水中。我抬头看了看棚外的大雨,又低头看了看浸湿的鞋子,一旁的姐姐建议我把脚搁到座椅前面的横梁上,可鞋子已经湿了,那就这样吧,何必再委屈自己的双腿,于是索性放平双脚,任由积水泡着。
回头看时,露天的舞台迫于暴雨的压力,热闹喜庆不再,红色的毛毡地毯因为雨水的浸湿染的更加深红。我在心里生出一个不吉利的念头:暴雨是在说,你们不该结婚吗?这当然是没礼貌的灵机一动,只能拿来偷偷逗自己一笑。毕竟,结婚和暴雨在很多人眼里都一样,都是应该发生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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