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君
王君就叫王君,满二十了,还没有娶老婆。王君很有爱心,信佛。他的爱心表现在哪里呢?比如说他救过一只可怜的小猫。
王君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开着他们家新买的踏板电动车出去兜风,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村里村外,路过堤坝啦,路过镇里的中学啦,路过祖宗祠啦,路过河边啦,路过他奶奶家啦。路过奶奶家时,他总要进去坐坐,和奶奶喝一杯茶。一次,在中学的大门口,王君隐隐听到了几声微弱的喵喵声。他于是停下车来,四下张望,突然发现一只小猫蹲在路边。这小猫黑色毛发,小小的,头上缠着黑色胶带,胶带绕过了它的脸,捆住它的嘴巴和眼睛,捆得紧紧的,让它不能觅食。这一切一看就是人为的。王君心里酸酸的。不难想象这小猫为什么遭受这罪,准是它进去人家的厨房捣乱,家主人捉住了它,然后把它用刑流放。他王君想:但是也不能这样呀!真是太残忍了!他决定把小猫带回家,拿把剪子把小猫头上的胶带解开。他把小猫抱上车。开车时车子摇荡,小猫一紧张,爪子紧紧掐住了踏脚垫。王君怕小猫从车上掉下去,叉开腿堵住了左右两边的空档。车还没开远,小猫躁动起来,王君怕它掉下去摔死,停了车,把它放回路边。他王君想:还是回家拿剪子过来吧。
于是他开着车直直回家去,不一会却载着一个矮矮的塑料圆桶过来,桶里还铺了两张毛巾。原来王君想到帮小猫解开胶带后,小猫身上带伤,说不定这时刚好下几场雨,风吹雨淋的,恐怕小猫身上的伤口难以愈合。所以他带了桶过来,计划把小猫装里面,再带回家去帮小猫解开胶带,让小猫在家里疗养几天再说。
他把小猫装进圆桶里,总算顺顺利利把小猫带回家了。这时他的妈妈去邻居家了,他的爸爸上镇上去了,家里空无一人。在院子里,他把小猫抱到了水泥地上,找了一把大剪子,又把爸爸剪鼻毛用的小剪子拿出来。这是一桩严肃的活,一点儿不能疏忽,有那么一刻王君以为自己是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小猫的左脚也让胶带缠住了,不能走动。王君蹲下来,用大剪子小心翼翼地剪断了小猫脚边的胶带,撕下,胶带粘着一大片猫毛。小猫的腿流出了一点血。王君的心跳得更快了,手也有些抖。咔嚓——他又剪下小猫头上大片的胶带。这时嘴巴处的胶带已经剔除干净。王君放下大剪子,换成小剪子,他怕大剪子弄伤了小猫的眼睛。很快,他把小猫头上的胶带全部剪断了,胶带却粘住了小猫的眼睛,他王君一颗心提到嗓子上来,战战兢兢地把胶带撕了下来。
小猫喵喵叫了。王君笑了。王君进去里屋搜出一枚虾仁给小猫吃,小猫不吃。他又拿出一盒酸奶,自己喝了半瓶,洗干净一个破碗,把剩下的半瓶酸奶倒在碗里,端给小猫喝。小猫没有喝。他王君想:不喝就不喝吧,也许是小猫怕生。他倒没有什么想法,小猫的腿受伤了,行动不便,他把小猫抱到了刚才的桶里,然后走开了。
王君来到邻居家,他妈妈正在和邻居——一个老太婆谈天。他走进去,对老妈说了这件事,对老妈说想收留这只小猫几天。王君的老妈听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她冲着王君说:傻呀!我家的猫已经够多了!
王君家的后院确实潜伏了许多猫,这些猫都是野猫,平日里妈妈买了一条鱼,它们就进来偷吃。妈妈喂鸡,它们跟鸡抢鸡食。要紧的是,老妈捉不住它们,老妈把它们赶跑了。
妈妈跑回自己家,在院子里看到那只受伤了小猫,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让王君把小猫送回去。王君不想忤逆妈妈的意愿。他开车载着装猫的桶回到了中学门口,把小猫放下,小猫一声声喵喵地叫,像婴儿的哭声。王君离开了。
二、葬礼
柯庆年轻时学过许多活:杀猪、帮厨、耕田、筑灶炉、制蔑……
他已经老了,七十老几,很多体力活做不动了。他的大儿子比他死得早,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住在二儿子家里;操劳了大半辈子,老了不懂享受,有时帮二儿媳喂喂鸡鸭,烧烧猪食;有时也去村尾砍几棵竹子,叫孙子一齐拖回来,编一个鸡笼,编一个簸箕。有时约几个老头一起打桥牌、扑克牌,和他一起打牌的人是柯金秋和柯道;有时他在胳肢窝里夹一把雨伞走出去,沿着村里新修的水泥路走,到木来的店铺坐一坐,喝一杯茶,和别人说说话,他的老婆也有时也到这里来。他的老婆以前是他们家的童养媳,长大了嫁给他,及至中年时总是吵架,不说话了。于是他跟二儿子过,他老婆跟小儿子过。让人怀疑他到木来的店铺去,是不是为了看上老婆一眼呢?
他有时也从木来的店铺直直走过去,走到了水泥路尽头,那里有一个池塘。村里的三山国王庙就在池塘边,庙旁种了一棵榕树,好大一棵榕树!小孩子爬上树“走相追”。“走相追”是一个游戏名称,是学佬话。这地方的人都说学佬话,学佬话和闽南话很像。“走相追”真好玩,一群孩子石头剪子布,赢的人在规定地方内自由活动,跑,让输的那人追,如果输的人捉到他们当中一个人,被捉住的人充当输的人的任务。老人年轻时大概玩过,老了玩不动了。说不定他们心里有点妒忌在树上顽皮的孩子,恨不能像他们一样爬上树去,所以他们看不惯孩子在树上这样玩。他们喊道:“太危险了!快给我下来!”
像这样的话柯庆从来不喊,瞧!他正在树下和柯金秋打扑克哩!风从池塘上吹来,把他手里头的香烟的白烟吹散了;风停了,他就拿起随身携带的六边形竹蔑扇摇几下。这样玩一个下午。太阳快下山了。他慢吞吞地赶回家去,喂喂鸡鸭,拣个鸡蛋。在院子里看见了小孙子,举起手中的蛋来,笑一笑。小孙子看见他的手黑乎乎的,提醒他说:“爷爷,你的手粘到鸡屎了,真脏!”他又笑一笑,回答说:“鸡屎有什么,洗干净就好了,不脏不脏。”小孙子因此不愿意坐在他身旁了,他不开心。
这地方的人看重人情,穷人到人家家里做客,不忘带点自己种的水果,地瓜;有钱人到人家家里做客,见了老人总要拿个几百块给老人。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柯庆的二儿子处事中庸、圆融,亲戚朋友很多,来来回回,柯庆一年下来得到了不少钱。过年更多。他的钱有两方面用途,一是拿来买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看病找药都要花钱。二是填补家用,他的二儿媳待他不错,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照顾,他愿意拿钱出来。
小孙子长大了,读中学了。柯金秋死了。柯道死了。
柯庆也更老了,八十岁了。这一年,他中风了,二儿子请朋友开小车来接他上医院。第二年,他又中风了,然后说不来话了,手脚不灵活了,连吃饭洗澡都成问题。他也戒烟了。这家人大小轮流喂他吃饭,小孙子也来喂他。每隔两天,二儿子帮他洗一遍澡。有时二儿子出远门,就叫小儿子过来陪他,帮他洗澡。他们还怕他夜里出事,在房间里给他安装了一个警报器,只要他按一下按钮,二儿子房间的另一个警报器就会响。一年下来,平平安安。一天,他坐在客厅里喝茶,二儿媳在拖地,他咿呀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话,二儿媳仔细听着,慢慢分析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柯庆想说的是:中风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住在小儿子家的老婆子居然不过来看看他。
他说得很激动,脸都红了。
又过了一年,到年底了。他仍然相安无事。在外地居住的堂侄一家回来了。那天晚上,两家人坐客厅里谈天喝茶。他也扶着墙壁慢慢走出来,坐在他专属的黄色塑料椅子上听别人说话,听到好笑的他就开怀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二儿子跟其他人解释说:“医生说像他得这种病的有时难以控制情绪。”他连连点头。大家看他身体健康,脸色红润,以为他活多了一年。第二天早上,他就去世了,死于脑梗塞。当时他二儿子在客厅喝茶,听见他父亲叫他。二儿子来到他房间,他说要水喝。二儿子倒了一杯水给他喝,又瞅情况不对,立马叫老婆联系医生和弟弟。医生电话打不通,二儿媳骑车去医生家。医生家在隔壁村。
他的二儿子来了,同来的还有另一个堂侄。很快医生也来了,二儿媳跟在医生后面,前脚刚踏入柯庆的房间,就看见医生连连摇头。她忽然心中一颤,苦着脸嘴哭着走出来了,走到房门口碰见刚起床的儿子——柯庆的小孙子。柯庆的小孙子看见老妈哭了,就问:“发生什么事了?”她告诉了他。他听了走到门口坐下,眼泪不住地流。
在门口,小孙子怅怅地望着陆陆续续赶来的人:村里的亲戚,爷爷的子孙,还有过来帮忙的人。这地方有人家里死了人,头七天会有很多事:搭铁棚,牵电灯,办灵堂,请道士做法,送葬时还要有人放鞭炮、发雨伞、发布巾。这种时候,村里人多愿意过来帮忙。临近除夕,村里人居然没有忌讳,葬礼举行得很庄严。柯庆这辈子规规矩矩,很多人过来给他送终,来的人都夸他。
已经第六天了。死者入验盖棺。乐队敲锣打鼓,送葬队伍从柯庆家出发,要绕村子一周,走到堤坝上让汽车把棺材载走,送去殡仪馆,才能返回。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很热闹,开头一辆三轮车,开得很慢,几个成年站在车上,沿路撒冥纸,放鞭炮。道士手拿引魂幡,摇着铃铛走在前面。长孙抱着灵位跟在道士后头。扛着放祭品的红色桌子的人、扛着死者遗像的人,扛着棺材的大力,依序走过。接着是披麻戴孝的直系子孙,白衣黑裤的亲戚朋友,他们手里拿着雨伞和水,那是在柯庆家门口发的。最后是敲锣打鼓的乐队。柯庆的小孙子混在人群之中走着,一路上鼻子酸酸的。
一天,这一家人重新聊起了柯庆。二儿媳把柯庆说她婆婆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大家听,一旁柯庆的小孙子听见柯庆临终前的遗憾,缓缓叹了一口气。妈妈却说:“不是这样的。别人,包括公公在内,你们都不懂婆婆,其实婆婆心里还是装着公公的。公公死后的头七日,婆婆就来了一次。她准是伤心难过,躲在家里哭惨了。”
三、小学校长
东喜村是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一座小学。多年前,小学的操场种了半边的草坪,这草坪的草每年春季狂长,长得老高,小学校长却没有请劳工处理。而是在劳动节这天停课半天,让学生从家里自带镰刀锄头过来,由主任老师组织义务干活。学生都很开心,尤其是低年级的学生,挣着抢着除草,因为结束后老师会在班上逐名表扬认真的同学。围着操场的是红砖砌成的墙,为了防止学生爬墙逃课,墙上糊了一层玻璃渣子,可学生还是跳墙进来跳墙出去。围墙的一些红砖头都松了。这个小学的校长姓周,名世纲,本村人,秃顶,斜眼,喜欢穿灰色或黑色西服。他一直教六年级的数学课,上课时两个嘴唇一张一合说个不停,嘴角堆着白沫,口水直往外喷,第一排的同学可遭罪了。他教过的学生都记得他,没有一个同学对他有好感。他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射鸟,因为这地方把斜眼称为射鸟。他的老婆叫彩英。学生背地里把他和他老婆的名字合一起开玩笑说:“四枝钢筋射只鹰。”
(这地方属南岭,说闽南话,客家话,粤语。他们把“条”和“枝”混用。)
世纲上课用本地话,他没说过普通话,估计不太会说。每学期末的总结会议上,所有师生都要参加,在操场,世纲站在前面用本地话发言。他总是都说同一套话,大同小异,年年如此。内容是:放假了,大家要注意安全了。防水,防电,防火。然后围绕这三点展开说,举几个老掉牙的例子。说上一个钟头。说完就公布每个班级的前三名,三好学生。
世纲有两个儿子,也是在这学校上学的。
大儿子读到六年级时,数学课上,他喊起来回答问题。大儿子不会,他让大儿子坐下。然后叫另一个尖耳朵的学生起来回答,尖耳朵是出了名的调皮,站起来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他让尖耳朵站着,尖耳朵自顾坐下了。他走过去,狠狠扯了几下尖耳朵的耳朵。尖耳朵于是一拍桌子站起来,怒目圆睁,指着世纲的儿子,说他不会回答都可以坐下,凭什么我不可以!说完骂骂咧咧,哭起来了。放学后,世纲来到尖耳朵家里,打算跟尖耳朵的父母投诉一下。刚好尖耳朵的母亲在家,尖耳朵比世纲早一步到家,跟母亲说了校长多么多么不公平,还扯自己耳朵。尖耳朵的母亲正在气头上,世纲就来了,于是两个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世纲被尖耳朵的母亲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离开了。
世纲的二儿子成绩好,模样清秀。有时他看看自己的二儿子的脸,三庭五眼,天庭饱满,两耳挂珠,印堂发光,两颗眼睛像小黑玻璃球一样,他就很欣慰。他常常对老婆这样感叹:“我们以后就靠老二了!”一天,世纲的二儿子在村里的晒场上和孩子们玩耍,忽然晕倒在地上。孩子们吓坏了,乱成一团,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跑去叫世纲。小一点缩在一块,远远地看着。只见世纲的儿子躺在地上不断地痉挛,口吐白沫,十个手指头在地上乱抓。世纲是一个人来的,跑着过来,去叫他的孩子跟在他后面根本追不上他。二儿子一直好好地怎么会突然这样了?一时之间他不知所措。于是他决定把孩子先抱回家去。他蹲了下去,准备抱起二儿子,却发现抱不动。二儿子太胖了,肥头大耳。他环顾左右,发现附近没有一个大人。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孩子,孩子都怯怯地看着他,一个都不敢走过来。他稍微有些恼,但是没有骂出来。这时,那群孩子中走出一个少年,少年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世纲认识这少年,就是那个曾经被他教训过的尖耳朵。这少年没有说一句话,帮世纲把二儿子抱回家去了。
农村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世纲的二儿子得羊癫疯的事了。大家也没多说什么。
这次以后,没听说世纲打过哪个学生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