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

作者: 燃yu | 来源:发表于2019-02-16 10:16 被阅读59次

    简静是个单薄又文静的女孩,在因为某些原因而被迫转学的路上,她始终静悄悄趴在车窗上看外面一掠而过的树影,一声也不吭。

    她母亲的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啰嗦着:“妈妈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清净,人也少。一个小镇,谁也不会认识你,你就安安心心在这儿上学,啊?咱们家,真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简静侧着脸看过去,她的母亲生出了深深的法令纹,像是苍老了很多岁。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随即低低道:“好。”

    小镇在山旁,除了镇内的居民外,几乎是人迹罕至。这里的人们都相互熟识,从小时一直看到大,只看背影便可以喊出其他所有人的名字。

    转学的简静在这些人中,近乎格格不入。她穿着时尚潮流的衣服,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身上总有着来自大城市的从容。她有各式各样新奇的首饰衣裳,有满满当当一柜子的书,有厚厚的、写了几年的日记本,这些都是镇中的孩子们从来没有的。

    在放学之后,班中的女生总喜欢三五成群到她家中去玩,翻她所带来的那些大城市的东西。她们的眼睛看来看去,最终往往都会从她那里要走一些小的发卡之类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简静往往都会想也不想地送给她们。她零花钱多,出手也大方,班里女孩子新奇的小东西,基本都是来自她手中。今天一个漂亮的头花,第二天一个精巧的音乐盒......基本上每一个,都会引来人们的一致关注。

    可直到有一个女孩子张口要了那个精美的日记本,她突然间绷直了脊背,做出了防御姓的姿态,厉声道:“不行!”

    几个女孩讪讪地收回了手,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短发女生冲着她翻了个白眼,道:“不行就不行呗......没意思。”

    她们互相拉着走了,简静却猛地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眼大开的抽屉,突然间一个踉跄,猛地跌坐在了凳子上。

    孩子的排外心理往往要更强,何况是一个各方面都胜过他们的外人。班上渐渐有同学说她瞧不起人,慢慢也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在课间活动时,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她像是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她是这里唯一的另类。

    被她拒绝的短发女生自觉丢了面子,自此悄悄地记下了仇恨。等到一天趁着她不注意时,偷偷向椅子上洒上了一滩红色的墨水,墨水一缕缕渗透进了棕色的木头里,很难再分辨出来。等到简静毫无所觉地坐下时,再站起来,所有人便开始有意识地起哄。

    “哦哦哦~”

    在这样的起哄声中,她尴尬又羞耻地通红着脸,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声来。那天下午,她再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过。

    等到放学时,大部分同学都已经走了,可仍有几个男生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地等着看她笑话。天暗沉沉黑了下来,她朝着外面看了看,终于咬了下嘴唇,腾地站起身。

    “让一下,我要出去。”

    男生们偏偏堵着门,笑着嘲弄她,怀着恶意问:“喂,你衣服上怎么回事啊?”

    “是被谁弄的?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啊。”

    “不是有人说,有了血之后就不算是处了吗?对吧对吧?”

    简静的脸猛地一下子苍白起来,一瞬间再也没有一点血色。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在干嘛?”

    这一句男声传出来时,所有的人都扭头去看他。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白T恤牛仔裤,耳朵上还插着耳机,诧异地望着门口的人,“你们总不会在欺负女生吧?我要告诉老师的。”

    他的眼里仿佛噙着光,亮的令人心惊。

    “我擦,宋声。”几个男生立刻啐了一口,却也知道他是老师都偏爱的那种好学生,谁也不敢和他硬怼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扭头走人了。

    宋声一直看着他们走下楼梯,这才笑着将门拉开了点:“出来吧。”

    简静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眼里都含了泪,却拼命抑制着不让它们落下来,语气轻松地道:“谢谢了。”

    “等等,”宋声却突然喊住了她,随即伸手挠了挠头发,有一些脸红,“你......夜里天气凉,还是加件衣服吧。”

    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了一件蓝色的外套。

    这件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外套最终被简静系到了腰间,遮挡住了那片令人难堪的印迹。她因此得以昂首阔步地走回家,随即在家中第一次鼓足勇气向母亲提出了她的请求。

    她不想要再在这里留下去。

    “为什么?”母亲听到她这话,显然怔了怔,放下了筷子,眉头蹙起来,“你知道妈妈找这样一个地方,找的有多么艰难吗?在这样的地方,谁也不会知道别的事,你也能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怎么能因为一点小挫折,你就想要走?”

    简静看着她额头上又悄无声息多了几条的皱纹,终于还是按捺下了嘴边的话,低头默不作声拿筷子搅了搅碗中的饭。

    那一晚,她悄悄地洗衣服洗到了半夜。

    简静借着还衣服的契机与宋声慢慢熟悉起来,宋声是标准的好学生,长的也清秀干净,是所有老师的心头宝。有了他的保护,简静得以从那些恶作剧中逃脱,两人常常在操场的单杠上坐着分享同一副耳机,往往一坐便是几个小时。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偷偷交换了彼此的心事。

    “我知道了他一个秘密,他也知道了我一个秘密。这很公平。”

    那一天,简静在日记本中如是写到。

    班上渐渐有了两人在一起的传闻,年少的欢喜或是嫉妒,往往都是藏也藏不住的,何况当事人又是宋声那种好看而令人心动的男生。奇奇怪怪的话越传越广,连在她家隔壁住着的老大爷也笑着问他们是不是处对象了,被简静连连否认掉。

    放学时,她能看到那个少年坐在单杠上晃悠着双腿等她,她便三两下收拾了书包,连蹦带跳地向着那个地方跑去——月亮,他,空荡荡的操场,这几乎成为了她心底唯一的栖息之地。在这片领地里,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和别人不同,也没有人传那些所谓的风言风语,她感觉到拂过的微风,看到身旁微微笑着的人。耳中是淙淙流动的音乐,她阖着眼,心静的起不了一丝波澜。

    在这一天,她对妈妈说:“我觉得这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是吗?”母亲回答道,露出了些欣慰的笑意,“平时倒还好哦,只是今天好像进了贼,我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那一瞬间,简静的心突然间提到了喉咙处。她扔下碗筷,不顾母亲诧异的呼唤一头扎进房间里,疯狂地寻找起来。可是她在满地狼藉中把所有的东西都翻遍了,最终还是不曾找到。

    那本日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她上锁的抽屉里。

    与其一同消失的,还有她装在书包中的钥匙。

    然后在第二天,那日记本中的几页写满字迹的纸,明晃晃地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中。

    她站在学校的门口,看着那些猛地向她扫视过来的目光,瞧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忽然有些莫名的想笑。就在这时,宋声突然间大踏步走上前,哗啦一声撕下了那些纸。

    “是,”他将纸团扔在地上,掷地有声地问,“所以,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她拎着手中的酱油瓶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阴暗下来了,家家户户都正在准备吃晚饭。她快步走了两下,看了眼街边的小巷,再看看浓的马上就要滴出水的天色,终于决定走小路,尽量在大雨之前赶到家。

    小巷斜斜地隐在夜色里,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她匆匆地走进去,头也不回,快速穿过。

    可就在这时,从垃圾堆里缓缓传出了一个声音:“小姑娘......”

    简静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她只顾着向前走,以至于没有看到那腌臜的垃圾中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胡子都被糊成一绺一绺的流浪汉,他的脸上脏污不堪,一抬头就有污垢混着汗水向下流。他的衣衫也是乱七八糟的,与干净整洁的简静相比,像是来自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流浪汉的目光慢慢从她的脚看到了她清秀的脸,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说:“小姑娘,你能给我点吃的吗?”

    简静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最终只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就在她摸索自己其它口袋的时候,她并不曾注意身旁流浪汉突然间咧开的嘴角,他不大的眼里满满当当盛放的,都是令人心悸的恶意。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手中拎着的袋子忽然间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猛地响起的一声尖叫——可紧接着,这叫声便被哗啦啦的雨声彻底盖过去了。棒棒糖在地上滚了滚,最终骨碌碌滚到了路边,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污水之中。

    在近乎麻木的疼痛中,她听到那个流浪汉在她耳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

    “你逃不掉的。”

    他的眼里都是因为快感和恶意而盛放的光,手死死地扣在她的皮肤上,将她的嘴严严实实地捂住,像是催眠般在她耳畔又道,“知道吗,你逃不掉的。”

    “你已经变成我的了,哪怕逃到天南海北,我也能把你找出来。哪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跑不了。”

    简静隐约觉得,那是一个永生永世都摆脱不掉的魔咒。

    许久不见女儿回来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下楼寻找,可只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已经不成人样的破布娃娃——她近乎崩溃地报了警,根据当事人口供,案犯迅速便落了网,被送入了监狱。

    可在审判庭上,她却看着那个流浪汉冲着她舔舔嘴角,随即意味深长道:“你逃不掉的。”

    她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事情真的在向着流浪汉说的方向发展,审判闹出的动静很大,渐渐连她的老师同学及身边的邻居也都知道了。他们在背后一个劲儿地指指点点,在能看到她的每个地方迫不及待地向不知道这件事的人讲述,像是在讲述一件无比稀奇的、可以拿来八卦的事。

    “你知道吗?”

    “对,被一个流浪汉——”

    “哎呦,作孽哦,只有十五岁!”

    她们的嗓门都扯得很高,隔着老远兴奋地望着她,两眼闪着光,如同在看动物园中被关起来的动物。

    学校里的男生有时也会嬉皮笑脸来拉她。

    “讲一讲嘛,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一下子白了脸,猛地从他们手中挣脱掉,就有人不乐意了,小声说:“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处......”

    她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爱洗澡,甚至会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洗三次。可是没有用。那些被触碰过的痕迹像是用烧红的铁活活烙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人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一眼便把她和那些正常人区别开来。

    “怎么能一样呢?”简静听到班中的女生尖声笑道,“她可已经被那什么了——我们可没有那么脏。”

    她们迫不及待画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她和所有干干净净的人隔在了两端。每天二十四小时。从无间断。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被所有人厌恶的角落,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

    母亲到底不忍心看女儿变成这般模样,因此带着她远远搬离了那个知道这些过去的地方,来到一个偏僻而少有外人来往的小镇。日子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她有了可以与她交心的朋友,那个朋友从来也不在乎她的过去。

    “你有一个秘密,我也有一个秘密,”他坐在单杠上晃悠着腿,眼里盛放的都是温和而不刺眼的阳光,柔软地荡漾开来,“这很公平。”

    简静一度认为,她可以从那个梦魇中逃脱了。

    而如今,她看着被张贴在宣告栏上的日记,只觉得寒意一阵阵从背后蹿起,像是有一只不知名的手,悄无声息地探进了她的衣服里,肆意地摩挲着,充满恶意地抚弄着。

    她看到身旁同学不敢置信却又充满兴奋的眼神。

    她听到无比熟悉的窃窃私语。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在迅速旋转而撞击的色块里,恍惚又看见了流浪汉慢慢地、慢慢地勾起的嘴角。

    “你逃不掉的。”

    像是从深的看不见底的腥臭泥潭里伸出的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衣角,于她耳畔满是愉悦和恶意地道。

    “你逃不掉的。”

    在那个民风淳朴又闭塞的小镇,简静的秘密是让人无法容忍的存在——她被孤立、被嫌弃、被议论,身边永远都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风言风语。她从小镇中走过时,不懂世事的孩童甚至会冲着她吐唾沫,用从大人口中听到的言论骂她是破鞋。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冲着在底端痛苦挣扎的她指手画脚:

    “你看啊,真可怜,啧啧啧。”

    “这样以后肯定会嫁不出去吧?哎呦,这一辈子,也就算完啦。”

    “但是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就没找上别人,偏偏找上了她呢?”

    “晚上出门,这又能怪得着谁呢?”

    简静将所有或是怜悯或是恶意的话听在耳朵里,她起初时还会在意,在夜间悄悄地将头蒙在被褥里哭泣,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惊扰到隔壁睡觉的母亲。母亲一定也想不到,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夜晚,简静却几乎从未入睡过。

    无数个从傍晚到黎明的夜,她都拼命地大睁着眼睛,好像闭上眼睛的下一秒,梦魇就会在她的身上重新再演绎一回。哪怕是睡着了,梦里也都是无穷无尽地奔跑,她撕心裂肺地在梦里尖叫着让妈妈来救她,可是冷汗涔涔地醒来时,却只能对着被她叫声惊醒的母亲说一句没事。

    那一双肮脏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喉咙,她近乎窒息,却挣脱不能。

    直到宋声守在了她的门口。

    她将对方的外套放在枕边,闻到上面淡淡的皂角香气,在那件事发生后第一次靠着枕头陷入了安眠。

    “知道吗?宋声?”

    她在单杠上晃悠着双腿, 任由带了些凉意的夜风将她额角的发吹的纷飞起来,直直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每当我睡着的时候,我的痛苦却是在醒着的——它们永远闭不上眼睛,就那样站在床头,死死地盯着我, ”她的声音轻了些, 像是风传过来的一声呢喃,“我曾经想过千百次,为什么会是我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些不幸呢?”

    世上有千千万万人,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弱小而无助的我,在那一天穿过那条小巷?

    地域如此辽阔而看不到头,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心怀恶意的人,在那个雨夜待在了那里?

    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身旁的少年无言地将外套搭在了她的身上,随即伸过手来, 摸了摸她的头,缓慢而轻柔地摩挲。

    他的眼睛里永远像是含着包容一切的水,盈盈地于瞳孔中荡漾着,无需言语,也无需任何其它的动作。被他那样一双眼睛看着, 简静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干干净净的,那些深入骨髓的痕迹都被这样的目光轻柔地抚平了,她哆嗦了下, 随即慢慢向宋声靠近了些。

    “傻姑娘,”宋声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啊。”

    在那一日记录了所有丑恶的日记被明晃晃公布于天下之后,日子仿佛又转入了之前的怪圈。在这样一个小镇里,这样的消息甚至用不了半天,立刻便被怀着猎奇和兴奋心态的学生们疯狂传开了。从小镇的这一头,一直传到小镇的那一头,短短几个小时,已经是人尽皆知。

    “对,没错,就是新搬来的那个——”

    “哎呦呦,难怪要搬过来呢,真是可怜。”

    “可怜什么啊?我听人说她姓格孤僻的很,说不准是得罪了谁,被刻意报复呢,要不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了她?”

    “我看那个人是赔了,小姑娘清汤寡水的有什么意思,哈哈。只是一张脸还勉强能看看,你看她一看就是没发育的那种黄毛丫头,就为爽一次进去待几年——”

    那个混混的话并没有降低音量,反而刻意拉高了嗓门,一眼眼向着这边看来,嬉皮笑脸拍着自己的大腿。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被议论的主人公只是白着脸看了这边一眼,随即飞速地捡了一大块红棕色的砖头,一下子砸了旁边一座房子的窗户。砸完之后,她头也不回,飞快地便跑走了。

    几个骑在摩托上的不良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里头的老头早已颤巍巍举着拐杖冲了出来:“你们几个瓜娃子!居然还来砸我窗户!走,找你们家里要钱去!”

    混混们哑口无言:“不是......是那个......”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有耍他们的胆量!

    “是什么是!”老头吹胡子瞪眼,开始挽起衣袖,“都被我现场抓住了居然还不承认!你,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等着......”

    简静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看着看着,不由得就笑出了眼泪。

    在这天晚上的老地方,她将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给宋声听,宋声也笑的前仰后合,随即道:“这个方法有用吧?”

    简静用力点头。

    “这就对了,”宋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些小的恶作剧,你通通可以还给他们,多来几次,那群期强怕弱的家伙就不敢惹你了。只是这两天怕他们报复,我送你回家吧。”

    他顿了顿,忽然又道:“但是,记住,千万不要因为仇恨而把自己也变成你讨厌的那种人——他们不值得。”

    他骑着自行车载着简静回家,一路上面不改色穿越了那些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简静环着他的腰,将自己的头靠在上面,微微地闭上眼。

    鼻间是浅淡的皂角香气,强大到足以隔绝周围所有目光和声音。就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安心地像是待在母亲的子宫中,被温热的羊水包裹着,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了啊,傻姑娘。

    渐渐,连她的母亲也知道了那个总是送她回家的男生,隔着窗户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很久,随后欣慰地微微笑起来。

    “小伙子长的很好看啊,”晚饭时,她的筷子在女儿的碗上敲了敲,“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也会喜欢这种看起来温和善良的小男生,静静的眼光和妈妈的真像。”

    她语气中的欣喜丝毫也不曾掩饰,借着低头夹菜的动作,挡住了自己眼里面的泪光:“哎呀,真好,我家静静终于肯和男生接触了。”

    女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对面,听了这话,立刻抬起头来看她:“不要把他和别人相提并论,他不一样。”

    简静在面对宋声时,并非是女孩子对于心悦的男生那种怦然心动,与其说那眼中盛放的是爱慕,不如说是忠心耿耿的信徒在仰望自己心中的神。

    “好好好,不一样,”母亲打了下她的手背,“妈妈不会反对你交男朋友的。”

       简静认真的回答道:“不是男朋友,是神”

    母亲扑哧一下笑了:“不管是谁,你能再有勇气去碰触他,妈妈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一点也不知道的是,女儿的这句话,完完全全是出自真心的。在扑面而来的恶意凝结成的腥臭而不见五指的黑暗,宋声是唯一的光,是她心灵的最终归宿。她坐在对方自行车后座上,就像是靠坐在神明的脚旁。

    那件事件带来的后遗症是强烈的异姓恐惧症,在刚发生后的几个月时间内,简静甚至不能踏出家门一步,在接受异姓警察做笔录时都会不停地打哆嗦。哪怕是早已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的父亲来看她时,也是隔着一扇门,遥遥地说上几句话。

    而如今,她终于像是走出来了。母亲挂着笑又向她碗中夹了许多菜,眼神都如水一般柔软下来。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在满地花开的时候,身为好学生的宋声偷偷载着她,第一次翻墙逃了课。他在花海里好好地为自己的这个傻姑娘庆祝了生日,在晚上简静的母亲加班时,悄无声息地守在她的卧室门外,像是个忠诚不渝的骑士。

    这是几年来简静睡过的唯一一个好觉,没有在黑暗中一遍遍重复着上演的噩梦,也不会会满身冷汗尖叫着地从梦里惊醒。她嗅着身边衣服上皂角的清香,睡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安稳。

    一天,宋声载着她去了另一所学校门口。他们在校门前等了半天,等到下课的学生从里面潮水似的涌出来时,宋声指了指其中的一个人。

    “是他?”简静问。

    “嗯。”

    简静于是眯起眼,仔细地隔着人潮将那个人打量了又打量,随即摇晃了下,中肯地评价:“没你好看。”

    宋声哈哈地笑出了声,随即眼神柔软了些,含了无数欲说还休的情愫。那些小小的碎光将他的一双眼都变得光彩夺目,他脚蹬着地,微微叹息一声。

    “日久生情啊,”他勾起唇角,“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简静环住他的腰:“我才不在乎那些,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只要你的眼里还能有这样的光芒......你所倾心的那个人是谁,我可以完全不管不顾。哪怕世界上的人都说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对的,这是背离生物本能的,我也通通不在乎。

    就像你不在乎他们一样。

    可是世界上有些事情,并非挡住眼睛便可以看不见,并非捂住耳朵便可以听不见。所有的秘密都注定无法妥善地被掩藏在黑暗里,它们终有一天,会血淋漓地暴露在阳光下。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宋声忽然淋着雨过来找她,他站在窗外,没头没尾道:“......有人看见了。”

    简静手中的笔尖一下子应声而断。

    “我看到了宋声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撞见这一幕的短发女生站在课桌上,尖声叫道,“太恶心了,他们两个男的居然抱在一起亲了,两个变态!我之前真是瞎了眼,才觉得宋声不错!呸!”

    她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真的?”周围人的眼里都是兴奋而八卦的光,隐隐还含着厌恶,“我的天,我就说......”

    “难怪每天都和那个怪胎简静在一起玩,原来两个人都不正常......”

    旁边有男生摸着下巴不寒而栗,恶心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靠!我小时候还和他在一间澡堂洗过澡!”

    “我也是,怎么办?想想都浑身不舒服。”

    “那他每天进男厕所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盯着别人的那地方看?”

    这句话让所有在场的男生都皱起了眉头,身后有人小声呸了声,“这得脑子多有问题,才能莫名其妙看上个男人......真是,他怎么不干脆将自己变成女人算了?”他顿了顿,不怀好意道,“做个手术什么的,然后也可以先让我们爽一爽,反正他也喜欢男的——”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一直孤零零坐在后排的简静却突然一下子站起了身。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里,她猛地伸出手,在最后说话的男生脸上狠狠挠了一把,她的指甲尖而长,一下子将人挠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男生尖叫着把她推开了,摸着自己脸上的血,简直不可理解:“你神经病啊?!”

    “对,”简静看着他们,“我就是神经病。反正神经病杀人也不坐牢,劝你们谁都别来招惹我。”

    她大踏步地走出教室门,末了又回过头来:“劝你们通通都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们那长相,宋声就算是眼瞎了,也看不上你们。”

    宋声的秘密被人撞见了,那甚至比简静自己的秘密曝光还要可怕,他被班中的男生暴打,被所有人排斥在自己的圈子之外,当他走进洗手间时,里面的男生都会像是见了怪物一样冲出来,嗷嗷大叫着说恶心。

    没有人愿意与他坐同一张桌子,他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甚至连无意中看别人一眼,也成为了彻彻底底的罪孽。素日一直偏爱他的老师目睹了男生们对他的欺侮,却并没有出言阻止,反而在之后将宋声喊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中,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老师对你抱着多大的期望啊!你如今这样,对得起父母,还是老师,还是你自己?”

    “你也别怨他们将你当怪物看,你还小,所以还不懂——你是个男的,和另一个男生搅在了一起,这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多恶心的事!”

    “再这样下去,学校只能应家长的请求把你开除了,不然,万一带坏了班里其他的孩子怎么办?!”

    宋声听完了这些话,他眉目间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浮动也没有,只淡淡地弯了一弯腰,随即扭头去开办公室的门。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突然又扭过了头来。

    “我没错,”他说,“我只是喜欢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扭动了门把手,将素来信任的老师诧异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都锁在了门里。

    宋声的成绩开始直线下滑,他慢慢变为了所有人眼中的那种坏孩子,然而他和简静在老地方见面时,他却仍然干净清朗,只是这一次没有音乐,他便从身旁的树木上拽下了一片叶子,吹断断续续的小调给简静听。

    吹到一半,简静却忽然凑过头来扒开他的衣袖,随即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痕。

    “这是什么!”她又惊又怒,“谁干的?我要去——”

    “爸妈打的,”宋声轻描淡写道,“没打多重。”

    “这还叫没打多重?”简静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又去掀他后背的衣裳,那白皙瘦削的脊背上,也满满都是棍棒留下的青紫痕迹。宋声看到她含了泪的眼睛,却突然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脑袋。

    “傻姑娘,”他说,“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那一天晚上,宋声向她告了别,说是有些事要去一趟市里。简静在之后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数,直到数了七天,才又看见了这个少年。

    已经伤痕累累的少年。

    “带他去市里头看病了,”他的父母脸色都灰暗的很,阴沉沉地回答邻居的问话,“真是......怎么治也治不过来,只好让医生用了什么电击,结果他扛不住,一下子就晕了,之后又治了好几天。但是也算了,只要能把他治过来就好了。”

    简静猛地冲出了人群,问:“他生病了?!”

    为何她之前天天和他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丫头傻了吧?”宋声的父亲奇怪地低头看了她一眼,粗声粗气道,“他都和个男娃子搞上了,这还不算病?”

    身旁围绕着的邻居一下子哄笑起来,个个都点头。他的母亲在一旁哆嗦着双唇,颤抖着数自己的钱袋:“这一趟出去,也不知道在这个死娃子身上耗了多少钱......”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生他好了哟,生了也是不能传香火的......”

    在那之后,简静几乎再也看不见少年了。她在老地方等了好久好久,一直等到母亲来把她拉回去,也没有等到他的如期而至。

    “被关起来啦,”母亲说,“看样子已经病得不行了,估计没几天好活了。只是当时那个电击的医生说不能再吃药,也没有人去管他......你也别再找他了,那孩子喜欢同姓,多接触不好。”

    “为什么不好?”简静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母亲哑然,竟然再说不出原因。

    在几天后,简静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将她的神明,从那间狭小阴仄的牢笼里偷出去。

    她去找了宋声的竹马,请求对方帮着自己一起把人救出来,可高大的男孩听了这话,只是惊慌失措地连连挥手。

    “不行不行,我已经和爸妈说了,要和他断的干干净净。这时候要再闹出事,爸妈一定会打死我的——”

    “再这样下去,他也会死的!”简静厉声道,“他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才变成这样的,难道你就准备这样坐视不管吗?!”

    “可,可......”男孩张口结舌了半日,突然道,“可当初好上,就是他勾引我的!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他和宋声不一样,简静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她只能悄悄等到宋声的父母都出门的时候,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了梯子,随即拿着锤子砸了窗户,强行将宋声扛到了肩上。

    宋声的高烧已经维持了好几天,额头滚烫,可他的脸色像是雪一样的白,趴在简静的肩头时,轻的令简静心惊。他苦笑道:“傻姑娘……”

    “你别说话,”简静握紧了他的手,“我们这就去医院!”

    医院两字像是什么碰不得的禁忌,宋声一下子在她肩上拼命挣扎起来,挣扎的力度之大让简静几乎稳不住身形,两个人一起狠狠地跌落在了地上。

    “不去!”他的声音也尖利起来,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不去,不去医院......”

    “我不是怪物,不是变态!!!我没病!!!”

    所以,不要再电我了……我没有病,一直以来都没病......

    “好,不去不去,”简静的眼睛里含了泪,猛地上前抱住他,“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宋声最终还是逝去了。

    在他们的老地方,在她的怀里,他慢慢闭上了他澄澈的眼睛。简静哀求着他再和自己说说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临死之际,他没有问自己的同姓恋人为何没有出现。兴许,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吧。

    当镇上的人找到他们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简静死死地抱着怀里人,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像是失了魂魄般不言不语,只是守着怀里的尸体。

    宋声的父母喊着让她把儿子还回来,见她不还,怒气冲头时脱口而出了“破鞋”这个词。这两个字像是戳到了她的痛处,让她突然之间从地上站了起来,冲着所有的人厉声嘶吼,吼的额头青筋都暴突了出来,声声都像是杜鹃泣血。

    “是我的错吗?被人强暴是我的错吗?被你们议论是我的错吗!我也想干干净净地活着,谁不想干干净净地活着!”

    “喜欢同姓是他的错吗!他好好地过他的生活,难道你们就有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吗!”

    “只有你们眼里的正常人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人群不断向后瑟缩,有人高喊着:“她疯了!彻底疯了!”

    简静置若罔闻,她的声音顿了顿,忽然轻柔了下来。

    “你们知道我有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吗?告诉你们,整整四百一十二个晚上,两千八百八十四个小时。我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在黑夜中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你们知道血液流出身体时那种颜色吗?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把我身体里面的血通通都放干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干净一点?”

    “你们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要报仇吗?”

    那时的她缩在墙角像只小兽一样独自舔舐着伤口,每天想象的都是如何策划一起起犯罪,将自己面前所有这些披着人形的怪物通通杀得一干二净——让他们的嘴里再也吐不出任何伤害她的话,让他们的手再也不能触碰到她,她的计划要足够的完美、残忍,让所有人都彻底为他们曾经的言行付出代价。

    可是她不能。

    “宋声说,你们这些渣滓,还不值得我为之下地狱,你们比石头还冷漠,比蛇蝎还恶毒,”她抱着怀里的尸首,冷冷地笑了起来,“知道吗?你们——你们所有的人——”

    “通通都是杀人凶手。”

    “你们逃不掉的。”

    她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扶”起了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远方走去。

    天彻底亮了。

    最终,少女慢慢成长为了老太太,她始终孑然一身,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等到了自己死去的时候,她让人将自己的骨灰和另外一盒骨灰一同洒在了单杠下,几乎是在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便随风飘散的无影无踪。

    ——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都以为奇迹会出现在它原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可是直到之后才知道,有些印记,是从那一瞬间起就深深刻进骨血里的,是一辈子也无法挣脱的。

    ——你听到了吗?风已经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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