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来,究竟看了他多久呢?
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好像怕他随时消失一样。
简陋的篮球场里,他穿着橘黄的球衣,奔跑着,像只轻盈的猫,一会儿被树木挡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一会儿耀眼无比的出现,神采奕奕。
途经小路不经意的一瞥,这个陌生男孩散发出的那种奇妙的、不可思议的、难以形容的气息,带有魔力般攫取了她的目光,使她久久的停留在那里。
她单薄而孤寂的无味青春,像是被仙女棒的一挥,迅速变得色彩浓烈,甜蜜芬芳。
意秋撑着伞,走上那条曾经极少经过,现在却天天走的小路,虽然伞下有片阴影,但酷暑阳光的穿透力让她明显感到手臂和腿日渐变黑。
但这微不足道,只要能见到他就好了。
那个球场很小,只是一块正方形的水泥平地,放了两个已褪了原色的篮球架。它的后边是一条悠长的河流,左边是成排的苍翠柏树,还有座棕色的六角凉亭。右边则是一幢白色高楼,投下大片阴影让球场免去了骄阳的暴晒。
在午后四五点,特别的地理位置和人工建造物,使那里充满了阵阵凉爽之风,成为炎夏之时理想而免费的玩乐场。
多数下午,他就在那球场里,拿着篮球,时不时转动着。几个小小的孩子们跟着他跑来跑去。他在那笑容满面,把球给他们,教他们传球投球。
大概都在附近住着吧。意秋揣测着,不可能像她那样,大老远过来。
意秋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大榕树下,因此多数只能看到他跳跃的身影。她很想近的,只是太近的话,肯定会被当成怪物吧。他们只是在那里玩耍,不需要围观者。
大榕树枝叶茂盛,只留些许罅隙,让阳光洒下细碎的金点,强劲有力的根把围着的石坛都挤裂了。意秋找了稍微平整的地方,坐在那里,为了看起来不奇怪,她会带着课本过来。虽然好傻,但总觉得带了会稍微放松些。
小孩们清脆无忧的笑声,一阵一阵传达到她的耳朵里,令她的心情也不觉得舒畅起来。不过关健还是他在。他的球衣有时变成蓝色,他总是笑着,即使隔的如此远,她都清楚感受到,那种明亮纯粹的笑容。
有时会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到来,跟他聊着,拍着手,这时不是嬉戏,而是真正打球。他快速的移动着,灵动矫健,躲过朋友们的阻挡,持着篮球一跃而上,轻盈的落下。意秋内心激动,比那群拍手叫好的小孩们更加的想呐喊。
嘭的一声,球稳稳落在于安手中。奔跑的小男孩指向另一边叫着:“哎,她怎么又在那里啊?”
于安走到球场边沿,避开阻挡树线的草木,朝向远处被阳光笼罩的大榕树,那小小个子的女孩穿着淡蓝衣裙站着。金色阳光、蘑菇一样的榕树、不知名的娴静少女,将视线所及之处构筑出一份别致的浪漫诗意。
发现自己的视线后,女孩惊慌的差点掉了自己的书,似乎还想躲到树背后,却笨拙的打了个趔趄。
于安乐了下,起了兴趣,把球丢给小孩们,朝她走去。
应该是个高中生吧,瘦弱娇小,清秀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神直盯着地面,带着想逃,却又逃不开的窘迫。
“你在这附近吗?”于安问,“要过来玩吗?”
意秋抬起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身上带有汗的味道,脸上的汗珠也晶莹闪亮。他有着黝黑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像天空一样清透的眼眸,他的笑容比远看时更令人迷恋。他的声音也很动听,说不出的亲切温柔。
面对提问,意秋是想回答的,一点都不想失礼,却没能出声,因为太过紧张,太过慌乱,心在噗通噗通乱跳,让她呼吸困难起来,连个微笑都没法绽放。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的于安,只能耸耸肩,转身回去了。
意秋为自己的懦弱伤悲,他一定把她当成怪物了吧。她是想留个好印象的,因此出门前都仔细照过镜子,还穿了她认为好看的裙子。她也一直设想过有天面对面,得说些什么。然而对方亲自过来,她却什么举动都没有。
不知不觉,太阳已在西山,晚霞美丽的橘色,耀目的晕染开,为球场披上如梦如幻的色泽,也预告着长日已尽。
是时候结束了,说着好累,奔出了球场。于安发现那个年轻的少女还站在那里,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天天站在那里,为什么那么慌张,内心一阵骚动,想要过去,但他的朋友们向他招手,叫着买水,他只好奔过去了。
2
她不喜欢家。酗酒的父亲,沉迷麻将的母亲,离婚的姐姐每天发着牢骚,还有姐姐的孩儿动不动就哭闹不止。家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重,窒息,伤感。
她一直努力的攒着钱,她想走到遥远的地方去。
但现在,她只能在这个小镇里闲逛,即使烈日炎炎,晒的她肌肤发烫,她还是喜欢被那阵偶尔的凉风吹着,在长满荒草的桥墩下看蝴蝶飞舞,在波光粼粼的河岸边等轮船扑腾扑腾过来离去。
忽然去那条极少经过的路,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就是随意。她感激这莫名其妙的随意,使得遇见了他。为了他,她想把改变过去的自己,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些。
意秋终于鼓起勇气,买了瓶矿泉水,依旧站在榕树下。她想送过去,像设想的那样,大方得体的打声招呼,介绍自己,与他认识。
但好不容易爆发的勇气已完全消耗了,只能握着瓶子,直到它的冰凉消失,直到它变成热水瓶般。眼见着他又走过来,意秋深吸口气,双手僵直的递上去。
这动作当然把于安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了,只含蓄笑着,接过矿泉水,道了声谢谢。
有个十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嚷着:“哥哥,我也要喝水。”
于安刚要开口,只见意秋的脸又是绯红一片,忙说:“等等……”飞一样的跑出去。
意秋身上还有些钱,寻了个最近的超市,又买了些矿泉水和可乐,拎了一大袋过来,分给那些小孩们。
于安问道:“要过来一起玩球吗?”
意秋摇摇头,除了在校必上的体育课,她很少拿球,或者说是极少运动,根本没有人会陪她玩。
一个小女孩喝着她买的可乐,叫着:“姐姐,陪我们玩嘛。”
因为饮料,小孩们对意秋很有好感。于是意秋被他们很不客气拉入到球场上。但对这种群体玩乐,尤其是还不熟悉的人,意秋直觉得呼吸加速,紧张的都要哭了。
于安在旁望着手忙脚乱的意秋,很明显她似乎从没跟人玩过一样,于是上前安慰道:“没关系,都是随便玩玩的,没什么好紧张的。”
渐渐的,意秋放开了,也奔跑起来。她真正觉得高兴起来,止不住的高兴,内心膨胀,感到自己变成了轻盈的猫,随时可以奔向天空。
西边的山前一轮红日,夕霞肆无忌惮的铺满着天空。于安把起哄的朋友和要看热闹的小孩们都赶走,然后走到她的身边。
“我住在那边。”于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灰白房子。
“我不在这里。”意秋终于出口了,偷偷瞅着于安,见他的嘴角翘起。意秋早该知道,她在这里太多天了,完全可以猜到,她故意来看他的。
他们沿着被稻田包围的小路,仍然充斥着热浪的风吹拂而来,白鹭从田间悠然的飞起,在山间的丛林里隐去。
他们相互介绍了自己。十九岁的于安是个大学生,到了九月开学,就要到遥远的北方上学。十六岁的意秋就读于本地一所普通高中。
于安看着意秋捧着的课本,见着她的手指不安分的动着,笑道:“要好好学习哦。”。
意秋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将这拿来作样子的参考书紧紧捧在胸口,轻轻的恩了一声。
有关学习的话,很多人对意秋说过,但从来没人像他说的那样动听。不愿学习,一直想放弃读书的意秋,对大学也开始期待起来。这个地方没有大学,意秋也没有去别的城市访问大学,因此问道:“大学好玩吗,听说大学很大?”
说完,因为觉得问了个愚蠢问题,意秋又害臊的吐吐舌头。
“当然喽。真的很大,如同这个村的规模。”
意秋环顾四周,虽然被称为小村庄,可是有数不清的房子和路啊,因此她叫道:“啊,有这么大吗,那得有多少人啊,不可能,你骗我吧?”
于安为她的单纯可爱,朗朗笑了起来,不知觉的,也浮现一点优伤,幸运的,她没有发现,因为她的注意力在别处。
意秋一直觉得从球场到自家的路很远,现在她才惊讶的发觉,原来这么近,仿佛才几秒就到了。因此,她愣愣的站在那里。
“到你家了吗?好吧,我们明天见。”
于安以轻松的语气预约了明天。
意秋把自己准备去远方的钱全拿了出来,买饮料给球场上的人。
她想要停留到现在,停留在那些她喜欢的时刻上,就算它短暂的可怕。
所有的孩子们都是这附近的,都在过暑假,没什么事就会跑过来。她从来没想到有天会和孩子们玩的火热,跟他们乱跑一气,球掉地了,还不顾形象的趴在地上争抢着球。
她满头大汗,全身湿腻腻的,但真的好欢畅,全身都充满了仿佛徜徉在天空中的喜悦。
还有大孩子,跟于安年纪差不多的大学生,开始他们看意秋的眼神有点异样。但后来,还是很好的玩在一起。他们叫着意秋小妹妹,摸着她的头,让她不要总这么破费,拿出冰棍、冰外镇西瓜给她吃。
意秋实在太喜欢球场上的时光了。十六年来,因为性格内向,她一直没有朋友,却有这样的一天,小孩们叫着她大姐姐,大孩们叫她小妹妹,都亲切的拉着她,跟她说话嬉戏。
之所以能到达梦想的彼岸,都是因为遇见了于安,他使自己停留下来。
意秋也把那些有难解的作业拿过来。坐在凉亭里,于安思考着,像孩子般的呶呶嘴:“怎么比我以前做的难多了耶,这才几年啊。”但他还是解答出来了,然后讲给意秋听。
凝视着长长的睫毛,听着如沐春风的声音,不自觉的,意秋想使点坏,苦着脸说太复杂了,还听不懂。
于安没有点破,继续讲了一遍。
意秋却不安起来,双颊滚烫着,低声道:“我骗你的啦,你讲的很明白,我全懂了。”她一直听得很用心,怎么敢不懂呢?
毫无掩饰的单纯可爱,让于安的内心一片柔和,却冷下面孔,假装生气着,伸手弹了下意秋的额头:“好啊,居然骗我。”
“痛!”意秋捂着额头,如水的眼眸望着于安。
温热的空气变得暧昧不明,于安不自然起来。
3
从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像太阳一般,那么温暖,明亮,愉悦,将她所有潜藏于心的忧伤全部濯洗干净。
遇见他之前,她常觉得自己是株不起眼的小草,她的名字也带着这种感觉,她有着秋天般的寂寞和悲凉,所以她本是喜欢秋天的。
现在,她爱着这个挥汗如雨的夏日,她感到自己不再是小草,而是如同盛开的向日葵般,不再是卑微佝偻的,而是笔直挺立的,仰望着阳光,露出绚烂的微笑,茁壮成长。
但是,像河流一样奔向前方的时间,开启了九月的日历,它表示着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她很不舍,然也清楚,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道路,终究得为这场相遇画上一个小小的略带伤感的句号。
那天下雨了,是久违的一场雨,就像天空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落泪。意秋知道球场的时光差不多结束了,犹豫着,撑着伞走向熟悉的道路,最终也见到了熟悉的人。
于安第一次不是在球场里,而是站到榕树下,站到她曾站过的位置。他在等她。也第一次穿了球衣以外的衣服,白衬衣牛仔裤,那样的清爽俊朗。
灰色的天空,阴沉的雨,盘根错节的榕树下,画面变得迷离,因为即将散场的时光。
“作业都做完了吗?还有什么问题?”
“全都好了。”意秋开心的答道。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而完整将暑假作业做完了,甚至有种急着要把作业给老师看,并得到夸奖的冲动,她的脸早变得绯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还想说的别的,但除了“谢谢”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你喜欢我吧?”于安的语气很是惆怅,目光飘向远方,好像游离般的,很快意识到过错,连忙为自己的突兀直接道歉。
意秋摇摇头,表示没关系。这个问题,他的朋友们早悄悄的拉她一边,问过了。最初她真是赧然的想找个洞钻进去。可是幸好他的朋友们问了,因为她终于知道,于安是有女朋友的,只是不在这边。女朋友很漂亮哦。他们如此说着。
意秋隐隐都能猜的到,像他这样的男生一定有女朋友,一定漂亮开朗大方,绝不会像自己这般的平凡。虽然安慰着自己,这个真相,终是让心碎裂不堪。
第二天,意秋没有像之前那样,总是期待着时间快到过三点。她没有去球场,在家失魂落魄的过着,任由她的姐姐把婚姻不幸的牢骚撒到她身上。
傍晚时分,于安站到家门口,叫着意秋,以为她生病了。
意秋从窗口望见了那张她很喜欢的脸,听着他的关切之问,然后躲进房间里抹去眼泪,她意识到自己忘了初衷。最初的心愿,只是想静静看着他而已。只要看着他,就感到幸福,这么简简单单的。但不知不觉竟成了贪求者,多加了不该有的奢望。
意秋把眼红肿当作感冒引起的搪塞过去,对于安说,明天还会过去的。
第二天,心情沉淀的意秋,像往常一样到达球场,继续享受着她这个夏天给她带来的快乐,直到九月终于到来。
“很高兴遇见你。”意秋说着,落下泪来。
是哀伤的,为稍纵即逝的时间,为没有结果的爱恋,但并不想流泪。自己明明是如此幸运,遇见了他,她得到了以前从来不敢想的东西。
在这个短暂的夏天,她犹如向日葵般肆意盛开着,迎接着最爱的阳光。
意秋连忙擦干眼泪,笑容绽放:“我真的很高兴,遇见你。这个暑假是我过的最开心的,很难忘,很特别……”她想把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都来形容这个暑假。
于安心领神会,微笑着,理理她凌乱的头发:“好了,已经知道你非常开心……我也很开心,能认识你……”
意秋点点头道:“我会好好的。你一定幸福哦。”
凝视着这张认真祝福的脸,于安不禁诧异,百感交集。这个夏天太微妙了。开始,他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一直站在树下望着,到后来越来越熟识,他被她的纯真吸引了,他很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简单透亮,无忧无虑。
很想停留时间,却仍迎来结束的日子。想到接下来没有意秋在旁,于安不禁彷徨起来,他并没有忘记远方的女友。也因此,他萌生了迷茫,才冲动的问了那个问题。然而,眼前看上去稚嫩的女孩,却比自己更有觉悟。
会有的,在仓促而过的时间里,总会有难以割舍的不期而遇,不尽如人意的遗憾,迷雾森林般的困惑,都镌刻在光影摇晃的青春之卷里,真的能留的住吗?或者只能像她一样,仿佛向日葵般,纵然忧伤,也迎向阳光,珍藏,安好,祝福。
“你也要幸福。”于安由衷道。
“再会。”
“再会。”
于安伸出手,与意秋相握,以温馨而感恩的姿态,一起告别了这个斑斓迷离的犹如梦境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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