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搭棚,后人避雨。前人开山铺路,后人平坦前行。
下了黄泥坳,一进油茶村,一溜的石板路。青石板,大小不一,一块接着一块,谁也记不清是哪一代人铺下,或是文福常永普这个字辈,又或是石大可望天字辈,反正不是十清嗨天景辈。每块青石凹凸不平,周边长满了青苔,中间已经发白,清晰看见些上面凌乱的泥脚印。石板路的两边都是大片的水田,水田的尽头是丘陵,丘陵又是一片一片的地,挖的整整齐齐,还没有种什么。丘陵的尽头是一片低山,山上满是枞树,枞树下就是茶树,低山再望远看就是高山,遮天蔽月的大高山,高山上满是树,不知名的树。这是油茶村下了黄泥坳的一面。
泥砖砌地房墙,大枞木搭的梁,杉木作瓦行,房顶用灰黑的瓦片,木窗上透明的薄膜封,采光又可挡住寒风,还有隐避性。油茶村里的房屋相互交错,像一棋盘,看似无规律可循,却是紧紧围饶着中心地带的那座李家祠堂,也就是他们现在说的晒场。
周子先听老张说看见祠堂,往右一边小路走,路口有一座房子是李景平的弟弟李景春的,你到了搞不清,问问他。
李景春家的狗在屋里见了生人,冲了出来朝着周子先叫。李景春听到狗叫,冒着头出门看是谁。周子先见那人赤着胳膊,背上搭了件衣服,看脸与李景平有些相似,周子先就知道是李景春了。
李景春没见过周子先,可也是熟悉,他哥这些天时常提起,早让他去见见。李景春忙让周子先进来坐,周子先推辞说要去小乐家,过来问路,以后有机会再来坐。李景春只好告诉他这条路走到底,过了一条沟,山脚下的那座茅草房就是。
周子先沿着小路边走边望,果然在一条深沟的那边看到了一个院子,走近了,见院子是用竹篱笆围了起来。院内有一块地,地里还有几根歪七歪八插在土里。
院里有两棵枣树,长得高大,现如今树梢只有有几颗红得发亮的枣,几片欲掉的叶。周子先在院门口踌躇,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时,一条大黑狗迎面朝他扑来。
周子先还来不及慌张,屋里早就传出声音:“白眼狗,在瞎叫唤什么呢?”
呵斥声中透着一股莫名的平和,显然是一位老人的声音。
大黑狗没有听老人的呵斥,依然跑到周子先的脚下,用力嗅了嗅,确认周子先不是个坏蛋,它立马跑了回去。
周子先进了院门,路过院子,来到正堂,一转头看见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老人和蔼的脸上布满皱纹,表情平静,眼神浑浊,目光诧异地看着周子先问:“你是?”
周子先还没有跟秋奶奶见过面。
周子先反应过来说道:“哦!我是小乐的老师,我姓周。您是秋奶奶吧?”
“你是子先?我是小乐的奶奶,你是找小乐的吧?他出去打猪草去了!子先,你坐。我听景平讲起你,说你肚子里好多学问,他多么不容易请你过来。嗯,你吃了没?”
秋奶奶一边指着旁边的椅子,一边继续说:“周老师,你是不是看到小乐没去上学才过来的?唉!这事都怪我,我老了,不中用了,随便摔一跤,这就走不动道了。小乐这孩子懂事,他怕我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所以学也没去上。唉!我也是老糊涂了,应该让老张跟你说一声的。”
周子先连忙摆手说:“无碍的,我早就想来村里一趟。小乐这孩子啥都很好,只是不爱说话,整天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一脸的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怕是在家里有什么困难的,所以来家里瞧瞧、问问,看能帮什么忙。”
秋奶奶疑惑地问:“一脸的什么?”
“一脸的不高兴啊。”
“您不知道吗?”
“我知道,这孩子命苦,历来这样。子先,你不用担心。”
“我听景平书记提过一些,可也不太清楚。”
秋奶奶叹了一口气,大概将小乐的身世跟周子先大概地说了一遍。
周子先这才完全理解,同时心里对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了重新的认识。
说完这,秋奶奶和周子先都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干坐了会儿,周子先开口问:“你的脚好些没有?”
秋奶奶苦笑说:“你担心了,没有啥事,就是还下了床。”
周子先说:“老人家少动些,有些轻松事可以交给小乐去做,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也可以来帮忙。”
秋奶奶说:“哪能麻烦你,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干粗活。小乐有那么大了,什么事也做得了,他也听话,事情不用喊,早早就做好了。但他脾气跟他老子一样倔。今天一早起床,我叫他去上学,他死活不肯去,一个人在院里悄悄地喂鸡狗,又煮早饭,一句话也不说。我急坏了!你说这些事有上学重要吗?”
周子先笑着说:“孩子脾气都是这样,长大些就好了,你也甭操那么多心,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吗?”
秋奶奶也笑了,说:“福不福倒不说,我就希望他能走出这山里去,你知道老张的儿子吗?他就是我们村里这几十年来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听老张说现在在市里当大官呢!”
周子先说:“听老张讲起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两人又歇了一阵话脚。
秋奶奶继续跟周子先说小乐的事,谈了小乐的母亲,又谈起自己与小乐的日常。老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暗自流下眼泪,她说:“我知道我肯定看不到小乐走出油茶村的那天了,没有办法,人的寿命都是阎罗王给的,我只盼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陪小乐一天是一天。我也不想着享福,算命的跟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就是个劳苦命,只是苦了小乐这孩子。”,说到这里,秋奶奶已哽咽着说不下去。
秋奶奶的一番话感动了周子先,他没有想到秋奶奶是一个能把托付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老人。周子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之前在学校酝酿的那些话,此时竟一句也用不上。周子先说了些自己的事,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交心可以转移老人的悲伤。
秋奶奶听了,情绪果真平缓了一些。
人与人的关系非常的微妙,有时,我们不用刻意去接近,只有心碰到了一处,彼此就觉得无比亲近。
秋奶奶告诉周子先不要将这些事告诉小乐。周子先理解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太阳在地平线挣扎着,给大地这一天里最后的光明,鸡鸭开始慢悠悠地回圈,那条大黑狗似乎也想亲近周子先,不停地拿脑袋蹭周子先的裤脚。
秋奶奶探着头看窗外自言自语说:“小乐还没回来?”
正说着,小乐回来了,他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挎着个破篮子。他见到周子先先是有些吃惊,而后又担心起来,当知道周子先没有责怪他没去上学,心里又有一丝兴奋,显然,周子先的到来似乎给这个平静的家里增添了不少生机。
周子先趁着小乐忙活的时候给秋奶奶做了一对简单的拐杖。秋奶奶拿着拐杖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散开了。小乐高兴地说说:“这不是我们的周老师。”
周子先笑着说:“怎么不是呢?上课的周老师是不是特别让人害怕?”
小乐不敢答,偷偷地点了一下头。
周子先做好拐杖就要走,秋奶奶和小乐极力挽留。周子先不好意思留下来,可是刚走到院口,天忽然就下起了雨。
秋奶奶笑着说:“你看,不是我们要留你,是老天爷要留你。”
周子先笑了!
小乐也笑了!
看着小乐和秋奶奶的笑,周子先想起了一句话:
人与人的距离,不是身体间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相识,只需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主动;相知,却要掏出血淋淋的心给另个人看。
这是他后面发表的文章《我的学生小乐》中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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