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清理师

文：海欧亭亭

陨城最近突然放晴了，对于一座惯性下雨的城市，偶放一回晴，就好比上帝开了回恩。

1.

我的顾客又要挂了。来不及套上夹克，我顶着一件羊毛衫火急火燎出门了。

这次的客户是个大胖子，一个快要死的胖子，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趁着家属出去商量身后事，我溜了进去。

“哥们，临终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有？”我用了一贯的开场白。

这死胖子看了看我，看着看着，忽然哭了起来。

“你，你是不是死神啊！救命啊死神来了！”

“行了行了别嚷嚷，我也是人，只不过不是普通人，呃呃，”我清了清嗓子：“我是一名遗愿清理师，你有什么遗愿快讲，我可以帮你。”

胖子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真的吗？”

“废话你都快挂了我骗你做啥呢，时间宝贵，我告诉你啊，赶紧说，很多人磨磨唧唧，结果还没说完就挂了！”

这哥们一听，立刻开启遗愿吐槽模式，十分钟，三十多条遗愿，说了半天都还没挂，我十分火大。

“怎么，不太好办吗？”死胖子作可怜状。

“也不是，我是一名优秀的遗愿师，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死而无憾。”我抛了个冷眼。

“太好了太好了！临死前可以和你做个朋友吗？”死胖子心花怒。

突然，闯进来一群白大褂，带头的直喊：“哎呀坏事了坏事了！主治医师误诊了！你没有病，搞错了搞错了！”

胖子从床上弹起：“什么？你是说，我不会挂了？”

“不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你现在、立刻、马上就能出院了！”

胖子和家人拍手庆贺，我在一旁如冷风吹过。这他妈的几个意思，遗愿接单系统也能出错？欺负我等级太低吗！

“怎么又是你？又跑我们医院来拉生意了是吧，殡仪馆的吧？”带头的白大褂冲着我发出轻蔑的笑声。

“要么就是火葬场的……”旁边的小护士附和。

火你妈啊！老子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医院了！

在外面晃到气消，我点了支烟，走到天桥下的石凳上，半蹲在上面，啪嗒啪嗒地抽着，像排泄一样百无聊赖地扫视桥上的行人，心想着他们中间谁会最先死去。

这并不是仇恨世界诅咒人类，实在是职业病使然。没办法，谁叫我是一名遗愿清理师呢。

遗愿清理师，清理任何有遗憾的将死之人的遗愿，让他们不带着遗憾离去。无性别，无软肋，无爱恨，无仇怨。就像所有的职业一样，我们也需要职业资格证书。而以上“四无”，便是我们这一行的通行证书。

所谓无性别，就是不以肉身自带的性别特征去工作。我们这一行其实有男人也有女人，但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性别局限。比如男人，看到漂亮的尤物会管不住自己。比如女人，胆小的本性是无法接近临终之人的。所以我们这一行，是跨越了性别的一种职业。

我们不能有软肋，会干扰工作。不能有爱恨情仇，会阻碍我们前行。说白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剔除掉所有情感和弱点，强大到能直面每一个将死之人，然后尽其责，了其愿。

由于接触的顾客比较特殊，所以我们大多性情古怪，待人冷淡。比如现在，坐在我旁边凳子上的一个中老年男子，起身向我走来，我明明已经从眼角余光里扫射到，但就是不愿偏过头去看他。

“你好。”那个男人开口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吭气。我平时接触的基本上都是顾客，他们要么是话唠，要么不停地哭，要么直接丧失理智大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生在这种职业下，实在没办法有个好脾气。

“你好……”他又说了一遍。

我没好气地再次抬头，却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卧槽着火了！”我蹦起来，倒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才扑灭了身上的火苗。

都怪今天的伪客户，害我只穿了件羊毛衫出门，抽烟的时候烟灰掉在领子上，居然着火了，火势一路窜到我三个月没剪的头发上，把我的头发也点燃了。

我打开手机拍照模式，调到前置摄像头，看到烧毁了一半领子的羊毛衫，以及烧得发焦所剩无几的头发。

“那个……其实我刚才就是想告诉你的，你的毛衣烧着啦，可是你一直不理我。”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了看他浓密的一头黑发，很想替他除个草。

“你的头发……不如我陪你去剪头发吧，这附近有家理发店，我是终身会员，打六折。”他说。见我依然不动，又补了一句：

“我请。”说完嘿嘿地笑了。

去理发店剪完头发，我火气更大。因为那哪里是剪发，根本就是剃头！我留了三个月的小中分瞬间变成一颗圆滚滚的光头，这还六折？六你妈啊！

“外在形象不是最重要的。”他又说话了。我正准备发火，头上忽然暖和了起来。我摸了摸头顶，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原来是顶假发。

我没好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吓了一跳。

“你头发呢？”我惊讶地发现他成了光头。

“在你头上啊。”他做了个鬼脸。“我的已经掉光啦。我发现你的光头和我很像诶。”他咧着嘴笑了。我这才发现他一直都是面带微笑。

“反正它也跟不了我多少时日了，送你好了，你不嫌弃的话——”

凭借多年的职业敏感，我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然后非常专业地问了他一句：

“你有什么遗愿没有？”

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温和一笑。

“笑什么，你都快挂了，还笑得出来啊！”我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瘦削，五官都向里凹，唯有颧骨突出，脸色十分不好，一看就是病体。

“小兄弟，你不懂，你还没有看透生死。人这一辈子啊，太短了，能笑得出来，或许可以过得漫长一点。”

居然说我没有看透生死，这世上看惯了生死的就是我们！

“没事，你遇上我就是遇对人了！你只管说，有什么遗愿我都能帮你清理掉，保证让你不带半点遗憾地离开！刚好我今天的客户被搞错了没有挂，我闲着也没事干，择人不如撞人，就你了吧！”我理了理头上的假发，发现这玩意儿确实挺保暖的。

见他愣着，我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可是伟大的遗愿清理师哦！我的工作就是为即将死去的人清理掉他的人生遗愿，好让他们的灵魂不带遗憾地离开。”

他看着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这不怪他，我们这种职业是特殊人群，通常只会单向联系客户，找上门去。而且基本上是在他们时日不多的时候。这个老家伙一定是还有一段日子歹活，所以还没有遗愿清理师联系他。

“你是怎么快不行了？还有多久？”我问。

“绝症，最多一年。”他说。

“好！”我拍了拍头上的假发。“时间还挺长的，我们可以好好计划一下，看怎么干票大的！”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说好。

我们一起去附近的餐馆里吃了顿大餐，又去旁边的会所洗了个脚。人嘛，总是要先解决温饱，再解决遗憾。

他有些担忧：“你这样和我一起，就……不怕么……”

“怕什么？怕传染啊？切，要是害怕，我还会干这一行吗！”我撇撇嘴，一副很牛逼的样子。总不至于装逼地说，我们这一行，是超越了生死哦。谁他妈会信呢。

“哦，其实癌症是不传染的，这个你可以放心……”他正色道。

“好了别管我了，我们赶紧讨论一下你的人生遗憾吧！”

“嗯……”他看了看手表，面露难色：“我今天出来太长时间了，我要回去了，这样，我们约个时间地点，再见面好吗？”

“不用，你啥时候有空，我直接去找你。”我说。

“你知道……”

“我知道每个顾客的家。”我露以迷之微笑。

“那好吧，明天下午两点，你过来吧，我在家等你。”

2.

次日午后13点50分，我到达他家，那是一幢位于市郊的双拼别墅，我直接从阳台翻进去了，走到客厅的时候，看见他正在大门口跟什么人道别，没看清楚对方，只有半截白色的裙角从门边滑过，看样子是个女人。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吓了一跳。

“你……”

“我这个人习惯提前十分钟入场。”我拍拍身上的灰，走到美式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一点和我倒很像，我也是。”他又恢复温和的笑面，丝毫没有因为我的直接闯入而生气。

这老家伙教养不错。

“我可没你这么好脾气！”我说。

“你之所以觉得我和善，也无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微微一笑。

好吧，不和将死之人争了，他赢了。

“刚才在门边和你墨迹的那位是你什么人？”我换了个话题。

“哦，是我妻子，她要去市里讲课。”他给我泡了杯热茶。

“老师啊。”我喝了口茶，随意聊着。

“不，她是名设计师，目前会接一些客座讲座什么的。哎，都怪我，得了病，让她一个人肩负起整个家……”他目光黯淡下来。

“看你家条件还行的样子。”我放下茶杯，环顾四周。

“我生病前是还不错，那时候我负责挣钱养家，她做她喜欢的设计，很和谐。自从我去年被查出这个病，我就成了废人。”他低下头。

“好啦，人生嘛，无常是常有的事，看开一点。我也是看你人不错，才和你聊这么多的，要知道，我在我们业内是出了名的利落，做起工作来那叫一个快啊，从不磨磨唧唧。”

“我对你的工作很好奇，能和我讲讲吗？”他抬起头。

“嗨，也没啥，就像清理路上的落叶一样，把它们清扫掉，还道路一个干净。不同的是，落叶只有一种落叶，而人们有着各式各样的遗憾，尤其是到了生命终结，这些遗憾就变成了遗愿，郁结在灵魂里，所以需要我们在他们临终前，清理干净这些遗愿。这么解释懂了吧？”

“意思明白，但清理落叶有扫帚，你们呢？遗愿是非常抽象的东西，你们如何清除呢？”他刨根问底。

“行业规矩，这不能说，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其实最难的不是如何清理，难的是有的人遗愿太多，你不知道，有的人竟然有几十个遗愿，我的天，一单做下来简直忙成狗！”

他笑了：“将死之人，有那么多遗愿又有什么用？”说完摇摇头。

“你还真是看透了生死啊，啧啧。”我翻开备忘本，打算让他充分理解一下我的职业。

“比如，一个准爸爸，妻子即将临盆，而他突遭意外生命垂危，这个时候，他是不是很希望可以见自己的孩子一面再走？再比如，一个老人，年轻的时候和初恋有过盟约，结果两人再也没见过面，死之前，是不是想再见一眼长成老太婆的初恋？”我滔滔不绝。

“所以你可以帮那个准爸爸延长寿命直至他的孩子出世吗？可以把初恋老太婆带到那老头儿的面前吗？”他温和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但还是诚恳地回答了他：

“不能。但我有别的方法，比如让他在梦里见到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比如让那个初恋老太婆出现在老头子临终前的回光返照里。这些，都是完成遗愿，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那我或许不太需要你的帮忙。”他依旧温和。

“我没有遗愿，不需要清理。”却态度决绝。

居然还有人不需要我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一定是他觉得自己时日还长，所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遗愿。

“你确定？难道你一点遗憾都没有吗？作为一个还没知天命的男人，这么快就要没命了，你总不至于从小就觉得人类的寿命只有五十吧？”我反击。

这个顽固的家伙，一定不知道这个世界有着多少遗憾。他如果是我，就会明白，人，固有一死，而每一种死都有死不瞑目的遗憾。

他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但我的遗愿，或许比登天还难……”

“只要不超过十件事，你随便提！”我意气风发。

见我态度坚决，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我没有父母，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妻。我的妻在我生病之后对我依旧不离不弃。我常常想起患病前的日子，那时我无所不能，是她的天，她的依靠，而如今我一无所能，几乎成为废人。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本来我是可以选择住院的，那样或许可以延长数月的寿命，但我不想再拖累她了，医疗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这是绝症，也治不好。所以我前两天选择出院，回到家中来，一是可以为她的后半生保留点积蓄，二是可以多陪陪她，在我有限的、所剩无几的岁月里……”

好吧，这老家伙开始走煽情路线了，可他煽错对象了，我这种无情无爱的遗愿清理师，怎么可能懂他对他老婆的爱。简直是对牛弹琴。

而他还在说着，絮絮叨叨。我发现人一旦沉迷于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就会变得絮絮叨叨罗里吧嗦。

“我现在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有时翻相册，都不记得某张相片是在哪里照的了。”他终于流露出悲哀，作为一个即将临终的人，我反倒觉得他现在的举动趋于正常起来。

“我的妻子会不时和我聊起过去的事，但越久之前的事，我就越模糊。我甚至……”他顿了顿，“我甚至都不太记得我们最初相识的场景了。她中午吃饭时还跟我讲，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家饭馆里，当时里面人很多，我拼桌坐到了她的对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我，我却对她讲我觉得她很眼熟，然后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之后我就疯狂追求她，呵呵呵。”这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说起老婆，还跟个毛头小青年似的。

我啧啧不已，看不出啊大叔，把妹技术堪称一流嘛。

“所以你的遗愿是？”我必须出场了，不然今天的聊天没法结束。

“我……我想重新回到第一次和她遇见的时候，如果可以，我还想从头到尾体验一回我和她的恋爱过程，虽然这有点……”

“嗯，难以实现。”

“不好意思，我……”

“我想想办法，你这是一种高级清理法，只有最高等级的遗愿清理师才会，这种方法可以帮助临终之人回到生命中的任何一段，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利用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这样，你容我回去钻研一下，你放心，我天资聪颖，一年之内一定攻破！”说完这句话，我发现他又叹气了。

“所以你一定要撑过这一年，别提前挂了，等我来找你啊！”我冲他喊话。

他露出一个极为苦涩的微笑，说：“好吧，我尽量。”

3.

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病入膏肓，面容更加瘦削，四肢开始萎缩，看样子体重不过八十斤。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煮着什么热气腾腾的东西，是一个很好看的背影。

我来到他的床边，他听见响动，睁眼看到了我。

“你来了……”他声音孱弱。

“嗯。”我答道。一年不见，没想到他都老成这样了，这下真成老家伙了。

我并不想告诉他，虽然刚好一年时间过去了，但我却不是因为攻破了高级遗愿清理法而来，中间有个环节我一直没有把握做到万无一失，而我之所以在这时出现了，是因为他的命数，已经到了。

遗愿清理师，只在顾客弥留之际到达他身边，完成遗愿清理工作。这一次，我接到的任务，我的顾客，不是别人，正是他。

我悲悯地看着他，我比他还不甘心。他虚弱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

“你还记得你的遗愿吗？”我问。

“我等了你……等了很久了……你……你做到了……是吗？”他对自己的遗愿，显然没有忘掉。他终于还是在临终的时候，显露了人类本性中最大的遗憾。

我该怎么做，直接安排一个梦境让他随便梦一下就好？可我迟迟动不了手。

他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身体抽动着。他的妻子循声正向这边快步走来，我看见他一口血吐了出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直冒冷汗。窗外风声鹤唳，陨城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不管了不管了！我咬咬牙，不就是一个环节没把握吗！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把握！我不是一直都在等这么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我等级晋升的机会吗！

那我还等什么？

我一狠心，动用了高级遗愿清理法，将他带往他意识中最想去的那段年纪。

犹如地动山摇般，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飞了起来，伴随着倾沓而至的暴风雨，呼声大作。它们在飓风中被绞成碎片，在我们身边围绕着时间轴高速飞转。大雨像发起进攻的玻璃珠，滚圆而苍劲地砸在窗子上，每一声都是巨响，每一秒都是白驹。忽然一道青光闪过，我来不及收手，时间轴就此定格。

此时，外面风和日丽。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旧时的房屋，旧时的街道，以及那无比熟悉的商铺和路边摊，还有牛仔外套喇叭裤，无不散发着浓郁的九十年代气息。

“我这是在做梦吗？”他很兴奋，环顾着四周。

“废话，当然不是，不然老子为啥也在这儿！”忽然从一个低矮的身高体上发出一个稚嫩的童音。

“你是？”男子循着声音一低头，看到了一个几岁的小男孩，一脸鄙视地看着他。

“就是我！靠！老子居然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没错，这个小屁孩就是我，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会在这里，也不要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特么也不知道！

“诶，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啊？遗愿清理师还有陪护义务吗？”他冲我做了个鬼脸。

靠！

“看来还是在操作上出了问题。”我慢慢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情况。

“你不是很专业的嘛，看样子还是不行呀。”这糟老头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于一般的遗愿清理，通常是通过梦境来完成，就像上次我跟你说的，利用人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时间来操作。而这次不一样，因为你的遗愿比较特殊，不能够通过短暂的梦境来进行全部复原，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你的时间轴回调到二十年前，当然，这不是回到现实中的过去，只是在你二十年前的时间轴上重新造一个虚拟的平行世界。这样就不会对现实有影响。”

“哦，就是说，我穿越了？”

“……你说是就是吧。”看着他迷茫又兴奋的样子，我懒得和他啰嗦。

“那你还没有解释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样。”这老家伙真是没玩没了。

一名合格的高级遗愿清理师，是不会跟着顾客一起去往平行世界的。终究还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竟然也被带到了这里。这真是前所未有啊前所未有。

我抬起头，向他投去仰视的目光。

年轻了二十岁的他此刻真是青春逼人呐。

年轻了二十岁的我此刻真是乳臭未干啊。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大概就是一双刚会写作业的手。我真想一头撞死。

作为把我缩小了二十岁的始作俑者，这个本该踏上化为尘土之路的老家伙，这个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的的绝症患者，此刻正顶着一头经典款杀马特洗剪吹，低头俯视着我。

而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孩，无亲无故的，也只能跟着他了。

“不过你真的做到了啊小子！你太棒了！”他摸了摸我的头。

内心一万头马科动物咆哮而过，我丢下一句话：“快办正事！”

“别急嘛小子，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诶对了，我们会一直待到我多少岁才会返回啊？”他忽然激动起来。

我不想告诉他，没有返回了，动用高级遗愿清理法，相当于此时即彼时，此刻即此生。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再活二十年。因为这必须如他所愿——和他的妻子重新体验恋爱过程。

我悲哀地望了望天空，二十年前的天空，心里想着要怎样从这苦逼的孩童时代长大成人。

“我带你去胡吃海喝打游戏吧！我的口袋里可是装着巨款哦！”他冲我挤挤眼。

我没好气地问道：“有多少？你一个快要挂掉的老家伙你还能有多少！”

“诶，话不能这么说嘛，我还能至少活二十年吧，今非昔比，二十年后的100元，搁这会儿都够几个月的开销了吧！”他得瑟起来，头上那该死的黄毛也跟着他迎风招摇。他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兜里有1万块哟。”

我跟着他在二十年前的年代里好好享受了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此时要是赌气跑了，恐怕会变成小乞丐。

“你不追你老婆了吗？”我坐在此时最新潮的坐骑，一辆嘉陵摩托上，冲他大喊。

“别着急嘛小子，抱着我，抓稳了啊，我要加油了哟！”他直轰油门，吓得我立刻抱紧他。

真没想到，这老家伙在年轻时这么有个性，真是看走眼了我。

下了车，他甩给我五毛钱，说：“去，到前面小卖部买两瓶汽水来，告诉老板，不用找了！”

我接过五毛大钞，骂骂咧咧地走了。

妈的，我一堂堂遗愿清理师，居然会沦落到给一个老头当马仔，让业界知道了我一定会成为年度最大的笑柄。这该死的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挂啊！

每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都嘻嘻哈哈打马虎眼。一个沉着冷静又和善的大叔，竟然变成一个不务正业没有正经事干的黄毛混子，我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怀疑。

“别急嘛，我等的姑娘还没到出现的时间呢，我们提前了一段时间回来。”

“提前了多久？”我焦急地问。

“你猜呢？”他没个正经。

“我没兴趣猜。”

“啊呀你这小子我想想啊，你这个年龄是不是该上学了？你想去哪一所，我送你啊！”

这个年代，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手枪。

开枪打死一个将死之人，不知道算不算犯法。

浪荡了几个月之后，这家伙突然安静了下来，没事常常发呆望星空。我推了推他，问：“怎么，时间快到了吧。心跳加速了吧？”

“你个小屁孩，懂个屁！”他甩了甩头上的黄毛。

“别看我身体年龄缩小，我的心理年龄还是一天没减好吗！”我据理力争。

“那又怎么样，二十年后你还不是不懂情爱，一个傻小子。”他故意冲我坏笑。

这个短命鬼，居然还记得我在二十年后跟他说过的话！

“是不是我的遗愿完成之后，我就会心安理得无牵无挂地死掉了？”他问。

“那当然。”我说。

“你不会死吧？”他忽然关心起我来，这老家伙，又恢复到原先温和沉稳的状态了。

“放心啦我不会的，我会继续做我的遗愿清理师啦。虽然回到了过去，但我们的人生轨迹，本质上是不会发生改变的，这叫宇宙乾坤守恒定律。”我开始胡扯。

“那就是说，我的寿命，还是只有那么多，不会改变？”他问。

“不会。”我答。

“那我提前几年就去医院做检查，赶在癌症早期就治疗好呢？”他不甘心。

“不会。”我答。

他顿时沮丧下来。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好啦，你不是早已看透生死了嘛，况且你因为我的高级遗愿清理法，等于还多活了二十年，这可是你人生中最快乐的二十年，和你老婆一起度过，从头到尾体验你们的幸福爱情，多好啊。”

他不做声，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阿诗玛，半蹲在地上，看着眼前的街道上的行人，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烟雾缭绕。

好你个老家伙，居然学长大后的我，抽烟的姿势模仿得这么像，当年看得很仔细啊！

我也拿来一根，借了个火，刚抽了一口，呛得人仰马翻。

过往的行人向我投来关怀的眼神，同时对我旁边的黄毛青年抱以愤怒的目光。

“现在的小年轻，自己不学好，还要带坏小孩子！”

“就是！太不像话了！”那个年代的大叔大婶，是极爱伸张正义的。

我懒得理，正想破口大骂日了狗，现在居然连烟也不会抽了，他突然开口了：

“我要改变遗愿计划。”他用了半响憋出来的话，威力惊人。

“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只要我改变了遗愿，轨迹就变了。”他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到今天这步田地，你脑子被门缝夹了吧！”我骂道。

突然，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简直可以说是大放异彩。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袅娜白裙姑娘飘过，她的裙角真轻盈啊，背影真好看啊……等等，这人怎么这么像……不对，这人就是他老婆啊！

“出现了出现了！”我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看见那姑娘果然是朝一家饭馆走了进去！机会来了！

我赶紧捅捅正在发愣的他，骂道：“上啊！上啊！把她拿下啊！”

他缓缓起身，拍掉身上掉落下来的烟灰，理了理凌乱的一头黄毛，颤颤巍巍地向前走着。我看着这画面，居然把我看哭了。妈的，这有什么好哭的，果然是年龄缩小了，连泪点都变低了！

他走得十分缓慢，每一脚下去都好像脚上绑了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一样。我在他身后看得直冒冷汗，再不快点，他老婆都要被别人搭讪走了！不争气的东西！我上去就是一脚，他被我踹得腿软了一下，站直，转过头来看到我，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就这样一直拎着，走到旁边的草地上才放下。

“在这等我，不许乱跑。”他从未这样威严过。我被震慑了，居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终于走进了那家餐馆，我在外面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陨城的天二十年前这么蓝啊，我都回来几个月了，都没怎么下过雨，一直是惠风和畅的好天气。没想到二十年后连天气都是说变就变，这年头，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大概就是这老家伙对他老婆的爱了吧。

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一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了。没出息的东西。

忽然，一阵饭香飘过，我低头一看，是打包的饭菜，还有那个没出息的老家伙。

“你老婆呢？”我惊讶道。

“还在里面吃饭呢，她吃饭一向很慢，通常要先喝一杯豆浆。”他温和地笑笑。

“还不搭讪啊？不是今天吗？”我问。

“是，是今天。”他开始吃饭。

“那你还不……”

“你听着，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他打断了我，一边吃一边说：“人啊，这一辈子太短了。我啊，尤其短。一想起就快见不到她了，我就觉得好遗憾。但我又十分庆幸。”

“你在讲什么啊？”我盯着他的脸，急不可耐想知道这老家伙到底要搞什么。

“我爱了她一辈子，可我不能误了她的一辈子，你懂吗？你不懂，因为你没有情爱。但我必须要说，我决定放弃了，如果我不和她搭讪，不追求她，她就不会和我在一起，她会遇见其它人，他们不一定比我更爱她，但应该会比我陪伴她更久……”他忽然仰起头，看了看天。

“可是遗愿不能轻易更改，而且你改了之后，一旦完成，你就会立即死去！”我劝他。

“没有关系，人，固然有一死，我不是很介意。”他放下了筷子。

“那你想怎么更改你的遗愿？”我问。

“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嗯，我想好了，我的遗愿就是可以在她吃完饭之前离开这里，回到原先的那个世界去，这样我也不会破坏她的命数，一定会有其它的男人跟她搭讪从而追求她的。”他说完，望着我，眼里充满恳求。

“你真想好了吗？”我问。

“想好了，现在请你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我的遗愿吧！”他闭上了眼睛。

我心急如焚，焦头烂额，这一次，竟然比他临终前更难做出决定。我忽然很舍不得他，这个老家伙，真的要走了。

“你不怕死吗？”

“现在不是很怕了，从前我一直怕没有了我，她该怎么办，现在好了，我此生无憾。”

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雨落了下来，人们快速奔跑着，我开始工作。我一边送他回去，一边哭，像个小孩一样无助。

“你这么爱你老婆她知道吗？你个老家伙，你这一生，什么都没有了，她不认识你，也就不会记得你，这人世你白来一遭了！”我哭着，眼泪和雨水滚落在一起。

他温和地笑了：“不会啊，还有你嘛，你记得我来过，就好。我也会记得我们这段弥足珍贵的胡吃海喝日子。其实你挺像我年轻时候的，抽烟的姿势，说话的语气，还有那性格，嘿嘿，我那个时候就一直盯着你看了好久，像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妈的，说得雨更大了。

地动山摇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说完，他化作一道青烟，飘散不见。

我这辈子啥没见过，就是没谈过恋爱！大概等我老了这就成了我的遗愿了吧……我不停地哭，我居然会为了我司空见惯的生死而哭，为我习以为常的人生之苦而悲，这太不像我了，太特么不像我了！

等等，我为什么没有回去？！

我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我还遗落在这个平行世界里！脚边还有他临走前掉落的阿诗玛香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因为我帮助这家伙临时更改遗愿计划，导致我自己的命数也发生了变化？我回不到原先的那个世界了，我被遗弃在这里，成孤儿了？

4.

我垂头丧气，被雨淋得无处可去。我走进面前这家饭馆，发现里面拥挤得水泄不通。下大雨了，许多路人都跑进来避雨。

我走到店里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我肚子好饿，这老家伙，走的时候只顾自己吃饱，渣都没留一口给我，钱也没留！我一小屁孩，接下来该咋办啊……

这时我发现坐在桌子对面的一漂亮姑娘刚好在看我，大概是见我人小鬼大，手里居然还拿着一包阿诗玛香烟。我灵机一动，充分利用我的年龄优势，冲她眨眨眼睛：

“嗨，能请我吃顿面吗？”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呆了。然后她把她的面推给我，说：

“我今天出门没带太多钱，都花完了，真抱歉啊，这碗你吃吧，我没动筷子的。”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觉得她十分眼熟。她转过去拿纸巾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这个背影我认识，这……这不就是她吗！那个老家伙的心心念的她啊！

我心跳加速。她递给我一张纸巾，问我带伞了吗，要不要和她一起走。

我忽然想起那老家伙的临终遗言：

“我的遗愿就是可以在她吃完饭之前离开这里，回到二十年后的世界，这样我也不会破坏她的命数，一定会有其它的男人跟她搭讪从而追求她的。”

“你叫什么名字？”

“莞子，你呢？”

“我啊，不如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你这人讲话真有意思……”

“是吧，我也觉得我挺有意思的，哎呀你看，我们有共同价值观了耶！”

……

我看了看雨中撑一把伞的一双男女，忽然发现，原来这就是命数。我的命数。我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变回我原来的样子了。如今我二十多岁，身材挺拔，意气风发。耳边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像个幻听：我想你可以保护好她，成全我，也成全你自己。

我没有想到，这一回清理遗愿的方法，竟然真的搭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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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海欧亭亭，青年作者，已出版《多少不凡,只因不甘》、《姑娘我横冲直撞,自带光芒》、《以取悦自己的方式过一生》、《百分百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