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短篇小说)

作者: 卓女 | 来源:发表于2017-06-13 15:26 被阅读4610次

桃花庵,一个古老的院落,卧藏于大山深处,院子四周矗立着几棵硕壮的香樟树,繁茂的枝叶形如一把把巨伞,将桃花庵掩隐其间,显得幽静而神秘。

清末年间,这里是一座尼姑庵,院内住着两个尼姑,因都喜爱桃花,便在院内栽了数十株高山桃树,“桃花庵”因此而得名。几十年后,尼姑仙逝,庙子破败,桃树渐枯萎,仅留下一座孤庙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民国初期,一位吴姓汉子携家眷逃荒来到此地,便在桃花庵扎根定居,繁洐生息,直至今天。院内住着四户人家,同属吴氏后裔。几辈人默守陈规,沿袭“父母在不远行”的家规,从未走出过大山。然而,他们却十分满足这种平淡而宁静的山居生活。

1969年的一个冬日,桃花庵突然来了两个城市姑娘,她们将在这里落户当农民。一夜之间,这座古宅仿佛变成了一个戏台,各种角色开始粉墨登场。

桃花庵的故事得从前院那几棵碗口粗的桃树说起,那是吴家林7岁时栽的,因为他特别喜欢桃花。

三个月后,几株桃树迎着料峭的寒风冒出了无数颗像小红帽似的花蕾,这个早春似乎比哪一年都来得早些。

两个女知青的心情也随着明丽的春光爽朗起来。孙丽平把洗得发白的军装塞进柏木箱子,然后又从木箱里翻出压了一个冬的红色球衣,这件球衣的前胸后背都赫然印着一个“5”。这位原学校蓝球队中锋,自从看了《女蓝5号》的电影,就认定5号的球衣非她莫属了,其她队友也懒得和她争,似乎都黙认了全队的灵魂人物就应该是5号。陆云属于清纯型的淑女,她翻出来的是一件白底红碎花的中式对襟,藏青色的裤子,这身衣裳裹着她修长的身材,看起来苗条而匀称。两个人刻意把自己打扮一番后,兴高采烈地走进了春光里。她们一心想把雪藏一个冬的阿娜身姿展示给过往的人们。

吴家林正挑着一担粪水去浇自留地,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坎上,忽听见前方的小树林里飘来一串歌声,跟着走出两个姑娘。他定睛一看,楞在田坎上呆若木鸡,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竟是本队的知青。两个人边走边唱,不停地比划,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角儿。身着红色运动装的孙丽平,犹如一团火焰在田野里跳跃着。之前,家林对这个假小子的印象不大好,今天突然觉得孙知青那高高帅帅的身材是那样的健美。

家林很纳闷,一个冬天,这两个知青都是垂头丧气的,经常穿着一件肥大的旧军装,就像站在田里的稻草人。今天摇身一变,竟像花儿般艳丽。他蓦地想起“窈窕淑女君子好求”的诗句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喂!家娃子,你好能干哟,挑这么大的粪桶,小心压驼了背哟。”心直口快的孙丽平对家林喊道。

大巴山人称自己的孩子都爱带一个“子”字,据说有“亲子”的含意。吴家林自以为喝了八年墨水,胜过一般农家子弟,所以最讨厌别人呼他“家娃子”。他自然不愿意搭理孙丽平。

“当班长的就是懂事,替父母分忧,也是在尽孝心噻。”陆云轻柔细语的,家林不好意思了,"谢谢陆云姐的夸奖!"

孙丽平见家娃子疏一个,近一个,不乐意了,扯起嗓门喊道:“既然班长同志这么懂事,再发扬下雷锋精神,帮我们也浇下自留地噻。”

陆云瞪了丽平一眼,“家林莫在意,她在开玩笑,你忙去吧。”

两人像一阵风似的从家林身边掠过,望着一红一白的两个背影,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在家林心里弥漫开来。

                          二

这天,陆云倚在院边的桃树下吹口琴,家林的心又雀跃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口琴时,惊得目瞪口呆,不足一尺的铁玩艺,居然可以用嘴吹出美妙的音乐来,真是太神奇了。他很想问这乐器叫啥名儿?又怕孙知青取笑她是土包子,后来还是陆云告诉他,这铁玩艺叫口琴。

孙丽平每逢赶场必去公社中心校打球。陆云却满足于口琴相伴,倚在桃树下吹口琴的感觉太惬意了,可以忘掉烦恼,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之中。每到这时,吴家林总是静静地立在窗前,透过格子窗观察陆云的一举一动。浓浓的春意,把院边的桃花染得格外娇艳,陆云倚在桃树下吹口琴的样子,看上去很美。

这天,家林从窗前走到了院坝,他已经意识到,在窗后窥视极不光彩,就像做贼似的。他刚坐定,琴声嘎然而止,陆云转过身,悠悠地笑了。“我晓得是你,你的活路干完了?”家林的脸一下红了,为了看陆云吹口琴,他已经把家务活、暑假作业统统抛到了脑后。他赶紧给陆云搬来一条木凳。陆云理了理前额的刘海,一对眸子忽闪忽闪的,看得家林心里突突直跳。

“听说你的学习成绩不错,念完初中,你打算到区中学读高中吗?”陆云的口吻俨然一个大姐。

“这得听爹爹的安排,如果不能继续念书,我想去当兵。”家林怯生生地说。

“你是吴家唯一的儿子,你爹爹舍得你去当兵?我觉得还是继续念书好,将来你要争取走出大山,到大城市去看看。”陆云一直觉得这个山娃子是个好少年,如果一辈子窝在大山沟里,实在是可惜了。

家林心想,我何尝不想继续念书呢?可由不得自己作主。那天和爹爹谈到去镇上念高中的事,爹爹却说父母在,不远行,咱吴家就你一根独苗,续香火也是为了家族兴旺嘛。家林很气恼,这明明是封建思想,巳经被当成“四旧”批判过,今天又把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了。

小小少年哪里知道,这沿续了几千年的旧观念就像山里的香樟树,根深蒂固地盘据在每个农民的心里,哪是搞几场批判会,吼一阵口号就能烟消云散的?

陆云见家林有难言之隐,便止住了话题,毕竟是队长家的私事,何必引火烧身呢。

                        三

大巴山的夏日充满生机。天刚亮,天边就露出了几道绚烂的红云,与连绵的墨色山脉遥相呼应,勾勒出一副壮丽恢宏的画卷。到了夜晚,抬头可见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好像真的在眨着眼睛哩。

陆云很迷恋明月如静的夜晚,立在被月光包围的夜色里,她的大脑飞转起来。在中学住校时,只要遇到明月高挂,她总是被月光牵引着来到校园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望着月儿发呆,她想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曚昽的城市月光,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可以随意地编织出关乎理想和爱情的种种梦想。

这天晚上,满天星辰,一轮明月又大又明亮,仿佛触手可及。陆云和丽平洗完头,立在院坝中央赏月。家林听见声音估摸是两个知青在屋外,走出屋子,一下愣住了。月光下立着两个身影,她们的长发如瀑布般泼撒在后背,晚风拂来,长发飘飘。他想起了天上的神仙,那些美丽的仙女也是长发飘飘吗?家林安静地坐在自家门坎上,生怕弄出响动破坏了月下的美景图。

丽平抬起头,遥望星空,突发奇想,“今晚的月色太美啦,走,我们到田坎上去散步。”丽平的性格有些中性,但骨子里却流动着女人的温情,有时也会玩一把浪漫。陆云暗喜,这个提议正中下怀,两人手牵手像两只跳跃的山雀扑进了夜色。

她们来到一条人工修筑的水渠旁边,不远处,三座农院以三角形伫立在月光下,袅袅炊烟在屋顶上空飘绕着,附近的松林被山风撩拨得沙沙作响。整座山峰宛若披上了一层轻柔的薄纱。

丽平按捺不住满心的愉悦,唱起了情歌,一支被知青纂改过的情歌: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大巴山只留下我的歌声,想给远方的阿哥写封信,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陆云喜欢文学,更懂得如何把小资情调恰到好处的发挥出来,片刻,她便在月光里陶醉出一首小诗来:站在山巅仰望星空/月光如水从心田流过/悄悄带走一缕乡愁/悠悠地流淌在妈妈的梦乡-----

突然,陆云一声惊叫,哇——有鬼!丽平环顾四周,没有惊慌,“神经病,鬼在哪里呀?我怎么没看见?”陆云哆哆嗦嗦地指着大石板。丽平低头一看,两条长长的黑影披头散发地躺在石板上,忽然吹来一阵晚风,黑影的头发竖了起来,像极了《聊斋志异》里的女鬼,丽平再也沉不住气了,拉起陆云就跑。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丽平壮着胆回头一看,一条黑影闪进了路边的苞谷地。她想摆开中锋的架势,转身拦截那条黑影,又怕斗不过反而败在他手里,只好拽着陆云不松手,“快跑,有人在跟踪我们。”

回到院子,她们冲进吴队长家,惊魂未定,丽平把刚才看到的“女鬼”向队长一一道来。“不是说世上没有鬼呜?”丽平不解地问队长:队长也迷糊了,“我们这个山旮旯是有鬼的传说,但是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个东西。”队长的话让陆云的恐惧得到了缓解,她忽然想起身后的脚步声,正想问队长,门口闪进来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迅速钻进了卧房。丽平马上给陆云使了个眼色,走!回去睡觉。

回到知青屋,丽平就把门栓插上了。“家娃子太不正常了,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怀疑是他在跟踪我们。”陆云没有回答丽平,她不想把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往邪里想,抑或是家林真的在跟踪我们,也不能断定他居心不良呀。丽平见陆云没有反应,一下恼了,“你尽在袒护这小子,不就是为了讨好队长吗,哼!马屁精一个!”陆云太了解丽平的火爆脾气了,曾经跟她吵过几次,每回都败下阵来。后来她干脆沉默冷对河东狮,反而相安无事。丽平见陆云不吭声,心软了,一头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

第二天,陆云谎称去公社小学借书。她只想当一回侦探,家娃子昨晚究竟去了哪里?

家林没出门,窝在家里看小说。这是一个老秀才家的镇宅之宝,这户人家的爷爷在过去是有名的秀才,他的后人将古书保存至今,是为了护宅驱邪,从不把书往外借。这家人因与吴家是同族宗亲,所以家林才拣了个便宜。

陆云走到家林的窗前时,他正埋头看《红楼梦》。“嗬,好用功。”陆云冷不丁冒出一句。家林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合上书塞进了书桌的抽屉里。这个年头看禁书,等于冒天下之大不讳。陆云咯咯地笑了:“胆小鬼,还怕我揭发你?”家林舒了口气,文不对题地问:“陆云姐怎么没去赶场?”陆云反冋道:“今天当场吗?你看书晕了头吧?”家林故意搪塞:“我指的是赶公社。”陆云不想兜圈子了,直接发问:“家林,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我们前脚进门,你后脚就跟了进来,不会是巧合吧?”家林低头无语,陷入沉思。

昨晚,家林本想瞧一瞧两个女知青到田坎散步的样子,便绕道来到水渠附近的小山坡。居高临下,只见两个身影立在石板上一动不动,她们在做什么呢?正纳闷,山下响起了一串歌声,接着传来一声惊呼。家林的第一反应是两个姐姐踩到蛇了。他一个箭步冲下山坡,只想打死那条蛇,为知青解围。走到石板上一看,啥也没有,难道蛇逃走了?他担心万一她们被毒蛇咬伤,后果不堪没想,于是追了过去。

陆云听完家林的解释,立刻消除了猜疑,但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进苞谷地呢?”家林挠着头,腼腆地说:“害怕丽平姐骂我,因为我去山坡上偷看了你们。”陆云哭笑不得,原来都是好奇惹的祸。

家林的善意,也化解了丽平对他的怀疑,她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听你这么一说,还有一点英雄救美的意思。”

                        四

两天后,家林突然失踪了。吴队长和老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碍于面子不敢声张。院里的吴么嫂嗅出了队长家的异常,此人擅长传播小道消息,迅速将吴家的事传到了坡上。“遭啦,队长的幺儿子不见了,两口子找遍了旮旮角角都莫找到人,吴嫂都急得墙撞了。”

正在香樟沟薅秧的社员都楞在水田里不知咋办?丽平第一个走出秧田,立在田坎上喊:“快起来呀,都帮忙去找吧!”陆云跟着上了田坎,用手划了一个弧形,像在赶一群鸭子,“小伙子们赶快去找呀!”民兵连长刘满仓站在田中央,不慌不忙地说:“莫乱了阵脚,大家先回桃花庵,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田里的社员这才挪了步,像一群上岸的鸭子一窝蜂扑到田坎上,然后朝桃花庵走去。

队长娘子坐在院坝的石板上边哭边数落,吴队长哭丧着脸,浑身的尘土,蓝色长衫被撕得一条一条的,像个要饭的乞丐。明眼人一看便知两口子刚打过架。

吴队长的祖藉在湖北,他爷爷早年逃荒来到山里,便在这里定居了。吴队长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但把队里的社员管得服服贴贴,还把全队三百多亩土地经管得象模象样。有的贫困队只能靠天吃饭,他率领的生产队却连获丰收,成为全公社农业学大赛的一面旗帜,故被县委授予“红旗队”的称号。这位赫赫有名的旗手,却有一根软肋被老婆攥在手里,队里的饶舌妇也常在背地嚼舌根:谁叫这牯牛的命根不争气呢,费了这么大劲才下了一个崽。

昨晚,两口子收工回来就没见到家林,以为儿子去学校了。到了半夜,儿子还没回来,两口子这才着慌了。吴队长赶紧提起马灯逃命似的奔向学校。学校空无一人,师生都回家过暑假了。

老吴就像一只迷途的山羊,在漆黑的操场上窜来窜去。直到把自己的心和身子都走累了,他才从荒草堆里寻了一块石板,把疲惫的身体搁在上面。他掏出一支廉价香烟点上,猛吸几口,人顿时有了阳气。这时,他猛然想起儿子出走的情景。昨天,家林一起床就冲着爹爹说,我要到镇上去念高中。老吴只楞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儿子,你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呐?赶快死了这条心吧!老子正盼着过两天带你去走个人户。家林一下愣住了,要带我到哪里去?给你相个媳妇,好把你的心栓住。家林的头嗡的一声响,箭一般冲了出去,这一走便没了踪影。

想到这里,老吴的肠子都悔青了。他木讷地坐在冰凉的石头上,抽了一袋烟,终于从一堆乱麻中理出了头绪。前些天小舅子从部队复员回来,家林就嚷着要去看幺舅,儿子会不会去小舅子家呢?。老吴越是这么估摸,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提起马灯打道回府。

民兵连长问明情况后,片刻就拿出了寻人方案,挑出十几个青壮年,兵分几路出发了。

老吴寻儿心切,谢绝了旁人劝他休息的好意,像个跟脚的小屁孩尾随在刘连长身后。进入丛林深处,三个人只顾埋头探路,渐渐拉开了距离。啊!有人惊叫,咚!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的响声。刘连长扭头一看,跟在身后的老吴不见了,只听见崖下有人在呼叫:救命哪!

这两天,吴家林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开始,他只是在跟爹爹赌气,你不是说我的翅膀没长硬就想飞吗?现在就飞给你看看。单飞了两天,家林才觉出自己的翅膀太稚嫩了,要想继续念书,没有家长作后盾是绝对不行的,这牵涉到学费、生活费等具体问题,这笔钱上哪里去找?他找到同学赵志远,两个人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关糸甚好。赵比家林大半岁,属于早熟少年,他以兄长般的口吻对家林说:“莫跟父母抠气,回家跟爹爹好好谈一次,说服了老人家就等于峰回路转了。”

次日,家林决定按照赵志远的点拨跟爹爹谈判。谁知,一进门就被娘甩了一巴掌,“你还有脸回来,想把你爹害死呀!”娘把他拖到爹躺的床跟前,河东狮般咆哮起来:“你看看,你爹为了找你,把老骨头都摔断了。他要是成了废人,你就养他一辈子吧!”原来老吴在寻找儿子时,鬼使神差地来到山林边,恍惚听见岩下有个男娃在唱歌,他下意识探出头朝下看,脚下一滑,从十米高的山崖掉下去,摔断了两根肋断。吴嫂边说边哭,对着儿子又是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想把老娘也气死呀?”家林捂着脸跑出屋,正好撞到孙丽平身上,她赶忙把家林护在身后,拦住吴嫂,“吴嫂莫生气了,家娃子能主动回来,说明他知道错了,让我们再劝劝他吧。”

孙丽平把家林拽进知青屋,凑近家林的耳朵嘀咕道:”你的事我们都晓得了,你爹爹是个顽固不化的建封脑袋,就是要跟他斗,我坚决支持你!”站在旁边的陆云瞪了丽平一眼,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她顺手搬来一条长板凳,丽平把家林摠在陆云身边,坐下来好好听陆云给你上课。陆云当仁不让地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姿态,和颜悦色地对家林说:“你爹爹强行剥夺你上学的权利,肯定是错误的,但你不该离家出走,害得全队人都在找你,现在你爹成了这个样子,你难道不心痛吗?”家林无语,眼泪簌簌簌地往下流。刚才看见爹爹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肠子都悔青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才出走两天,就闯下了这么大的祸。

晚上,家林失眠了,徘徊在继续念书,还是留下来伺候爹爹的困惑中。煎熬一夜,终于做出了人生的第一次诀择__留下来照顾爹爹。他在向爹爹摊牌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可以不去镇上念高中,但你必须答应我,到我十八岁时,送我去当兵。老吴拉住儿子的手,泪水在眼里打转,"好,好!儿子,我答应你。"这次家林出走也让老吴幡然省悟,以后不能再耍家长威风了,哪天儿子再离家出走,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五

从此,吴家林就像患上了强迫症,每天只知道扛着锄头到坡上挣工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头耕牛,没有思想,没有偧望,只有用不完的蛮力气。老吴的腰伤经过一年的调养基本痊愈,只是每逢下雨、阴天,肋骨就会隐隐作痛。奇怪的是,他反倒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他情愿再摔一次,儿子就会留在身边为他养老送终了。

秋收季节,孙丽平离开了桃花庵。她因擅长打蓝球,被重庆一家工厂的招工师傅看中,特招回了重庆。孙丽平在临走前,把她那件引以为自豪的红色球衣送给了家林。以前,这件球衣在家林的心目中是多么招人喜爱呀。如今他成了红衣主人,却感到十二分的尴尬,男人怎么可以穿女人穿过的衣裳呢?还有那个扎眼的5号,印在孙知青的背上是一种荣耀,如果背在一个农村娃的背上,就会被人奚落成“假洋鬼子”。他生怕那些飞短流长玷污了球衣的纯洁,只好把球衣压在箱底藏起来。

孙丽平走后,桃花庵的知青屋变得冷冷清清的,陆云经常倚在桃树下发呆,看着一地的花瓣,她的心也凋谢了。晚上,她常坐在煤油灯下沉思,幽暗的灯影里摇曳着她孤单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个清苦的道姑。

一场暴雨过后,院边一棵香樟树的根部暴露无遗,陆云发现,两块三寸见方的青石板被钳在一段弯曲的树根底下,上面刻有几个模糊的字。她拿来锄头挖出青石,用井水清洗干净,把两块石板拼在一起,“桃花庵魂兮”五个字映入眼帘。这五个字透着彻骨的悲凉,顿时刺痛了陆云的心。她不明白,俩尼姑为何要隐埋这两块石头?她们一定在隐瞒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是一个怎样的秘密呢?这里的老人从未提起过桃花庵的传说,因为两个尼姑的故事早己化作云烟消逝了。自然,陆云无从打听任何有关桃花庵的真实故事。

晚上,月光如镜,陆云却没有心情赏月。她把两块石板用旧报纸包好,装进一个瓦罐里,来到院边的桃树下。用点锄刨了一个深坑,慢慢把瓦罐放进去,再掩上土,一堆形如坟茔的小丘出现了,她呆呆地看着那堆黄土,满心的悲凉合着清泪喷涌而出,仿佛自己的心连同那五个字都一起埋葬了……

家林像过去一样喜欢站在自己的小屋里,透过木格窗观察对面的知青屋。他不明白,当初城里的知青像潮水般涌向农村,现在又像退潮似的回到他们的原地,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真希望陆云也像其他知青一样回到父母的身边。但每每想到陆云真的回到重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一股莫名的伤感便会袭上心头。

这天晚上,吴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有意向儿子泄露了一条消息,“公社准备推荐两个知青到平昌师范念书,你告诉陆云,明天赶紧去找公社书记。”

陆云对家林的夜访很惊诧,以为他又和爹爹闹翻了。听了家林带来的消息,陆云苦笑着没有应答,眼里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迷惘。陆云的反应让家林有些糊涂,“陆云姐,这是个好消息呀,你怎么不高兴呢?”“不瞒你说,我爸已经不是校长了,学校的工宣队说他有历史问题。如果推荐我去读师范,首先就过不了政审关。”家林一时语塞了,那些起起落落的政治形势,城里人都弄得云里雾里的,更别说我这个农村娃了,“不管咋说,你爸教了几十年书,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家林在跨出门槛前,给陆云留下了这段安慰的话。

老吴架不住儿子的再三央求,第二天就硬着头皮找到公社陈书记,力推陆云去念书。陈书记皱着眉头说:“我们考虑过陆云,因为她父亲有历史问题,怕是过不了政审关,这次县委特别强调要选送家庭出身好的知青。”老吴不甘心,压低嗓子说:“可以在陆云的推荐表上填个工人嘛,反正莫人晓得她老子的事。”陈书记的脸色铁青:“亏你还是个老党员,咋个不讲原则呢?”老吴吃了闭门羹,心情极不爽,回到家就给了儿子当头一棒,这次没有陆云,你再莫替古人担忧了。

家林再次陷入失眠,他在为陆云担心。陆云这次读师范不成,以后的招工恐怕也难过政审关,难道她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农村待下去吗?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酸涩了,一股寒意划过心头,他一骨碌坐起来,推开格子窗,仼由清冷的月光照过他的脸厐。

这一夜,陆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老爸被贬为受人管制的勤杂工。想当年我是多么的骄傲呀,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工人子弟面前炫耀,我老爸是中学校长!父亲不但是我的骄傲,还是我崇拜的偶像,上小学时,经常在爸爸面前表决心:长大后我要像你一样当个好老师。读中学后,这种单纯的表态演变成为人生理想,她始终相信:凭借努力奋斗,理想终究会变为现实的。

躺到半夜,恍然间只觉得枕在一滩水上,陆云用手一摸,枕头全被泪水浸湿了。一瞬间,她的心好像被苦涩包裹了。

                        六

铛铛铛!门外响起了吴队长敲击铁板的响声,这是替代出工的钟声。陆云懒懒地打开房门,一道刺眼的晨光照在脸上,她费力地睁开眼,见家林端着一个搪瓷脸盆朝她走来,“陆云姐,看,我给你采的野菌。”陆云接过脸盆,“哇!好漂亮的蘑菇呀,这菌叫什么名字?”家林见陆云的眼圈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樱桃,心头一酸,想哭,旋即,又忍住了,“哦,这叫九月香,每年九月份山上才长这种菌。”陆云挑出一朵粉红的野菌捧在手:”九月香真好听,是个秀才取的吧?” 家林根本不知道是谁取的九月香,但为了讨陆云高兴,只好顺水推舟,”的确是个老秀才取的。”陆云睁大眼睛盯着脸盆看了好一阵,”这九月香太红了,能吃吗?”家林见陆云有了笑容,一个劲地点头:“这菌子不但能吃,还好吃得很哩,要不我叫娘炒熟了再给你端过来。”

吴嫂炒的蒜茸九月香嫩滑清香,味道之鲜美,是陆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的山珍。当晚,她找到家林:“我要跟你上山采菌,长在地上的九月香一定更水灵更好看吧?”家林犯难了,找野山菌得攀高山,钻老林,这哪是女知青干的活路呀。转瞬,他便想到了一个地方。“好吧,明天打早就去,找菌子的人多,兴许过两天就被人摘完了。”家林边说边比划,生怕陆云对那个地方不满意。陆云打断家林的话,”别啰嗦了,明天你走哪,我跟到哪。”

  第二天清早,陆云还未起床,家林巳经备好了十几个熟土豆和红薯,上山采菌的人都吃这个。出发前吴嫂再三叮嘱儿子:上山的路不好走,叫陆云多留心脚下哟。

走到半路,陆云见脚下的羊肠小道和周边的景色有些眼熟,试图从记忆库里搜索出这里的地名,却怎么也想不起。

“家林,我好像走过这条路,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家林没有停步,应道:“叫凤凰寨。”

“凤凰寨下面是不是有条老街可以赶场?”陆云问。

“对!那个乡场很闹热,周边的人都喜欢到那里赶场。”家林生怕陆云听不见,故意提高嗓门。

这个凤凰岭,一下搅乱了陆云的心情。邱建军,一个令陆云心颠的名字,曾以为已经把此人淡忘了,今天才觉出这个人依旧站在心灵深处的角落里,正在悄悄地注视着她。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四面八方的知青像潮水般涌进了凤凰街,把整条街都塞得满满的。立在街头,抬眼可见海魂衫、绿军装、花衣裳在人流中飘动。几个身高马大的男知青站在乡场中央的台阶上,不屑地看着从眼皮下穿过的人群。最后把目光瞄准了两个女知青:陆云和孙丽平。这帮知青是另一所学校的,自然不认识她俩。几个人从人群中挤过来,将她俩围住,像是擒到了两只猎物。孙丽平凭借1米7的身高,把陆云挡在身后,她明白这帮人是冲着陆云来的。一个身材魁伟、相貌俊朗的男知青虎视眈眈地瞅着丽平,”你身后的妹儿长得不错,我想跟她交个朋友。”孙丽平回绝道:”免谈!她已经有男朋友了。”知哥一惊,拍着孙丽平的肩头,”兄弟,你不会是她的男友吧?”哈哈哈!几个知哥笑翻了!孙丽平的脸胀得通红,”呸!一群流虻!”拉起陆云逃离了凤凰街。

孙丽平自从被那个知哥老大羞辱后,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报一剑之仇,她俩终于打探到此人的背景。

"这个崽儿叫邱建军,他的家庭背景很硬,老子是南下干部,正团级,所以他在工人子弟面前耀武扬威的。"一位男知青说起邱,一脸的不满。

"都说他下乡完全是来镀金的,经常纠集一帮哥们走乡串户、惹事生非。其他知青对他都是避而远之。"说这话的是孙丽平的同窗。

"我就不信老虎屁股摸不得,我偏要和这家伙较量一下,看他究竟有多厉害。"孙丽平的火气一上来,真敢和男人对着干,不然,怎么叫假小子呢?

“哎,算了吧,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陆云拉过丽平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丽平不满地盯着陆云,陆云的眼里满是无奈和忧伤,她的心像被钢针刺了一下,立马换了口气:”好吧,看在陆小姐的份上,我先吞下这口窝囊气,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都说水火难融。陆云的性格如泉水般清柔。孙丽平却像爆竹似的,一点就炸。奇妙的是,这两人却能在水与火的碰撞中找到默契。

邱建军自从在孙丽平那里碰了钉子,就琢磨着再找两个知妹说聊斋。他只想打击一下孙丽平的傲气,他从未在女知青面前丢过脸。

邱建军突然登门,让孙、陆始料不及,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你又想来挑事吗?”孙丽平把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直逼邱。哼,邱建军一声冷笑,斜着眼看着孙丽平,"那天咱俩过招算是打了个平手,但也领教了你这个母老虎的厉害。"这不是在找岔吗?孙丽平强压怒火,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你还想比试吗?论文的有陆小姐,论武的有本小姐,你随便挑!"嗬,这假小子还挺刁蛮,他正想接招,陆云站起身,悠悠地说:"算了吧,同是天涯论落人,何必冤怨相报呢?将来,对于我们还是个未知数,万一真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大家还得相互依靠,何必把自己弄得像孤家寡人似的。"陆云的话一下戳到了邹建军的痛处,因为他的霸道,和不少知青结下了怨,见了他都像躲瘟神似的。陆云的话虽简短,却有以柔克刚的份量。"算啦,男不和女斗,今天就算我栽在你们手里了。"这是邱建军第一次在知青面前认输:”哈哈,痛快!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孙丽平真是快人快语,眨眼功夫就把"君子报仇"的事抛到了九宵云外。

邱建军的狂妄自负,源于他的本质,他骨子里流淌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军人之后的优越感使他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称霸一方的知青老大。可到了陆云面前,他却收敛了轻狂,身边的哥们不理解,老大咋回亊?见了美人也是英雄气短吗?他却在”窈窕淑女君子好求”的诗句中找到了辩解的理由。

陆云的温柔恰如一股清泉,滋润着邱建军的心,同时也改变了他的不羁性格。邱建军的心思,陆云何尝不懂呢,每当想起父亲是接受管制的臭老九,她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就会拷问自己,我还有希望走出大山吗?还有资格同一个老革命的儿子谈恋爱吗?

丽平很纳闷,陆云为什么对邱建军的态度既暖昧又冷漠呢?一天夜里,俩人躺在一个被窝讲私房话,陆云道出了内心的矛盾。丽平立马摆出一副侠女姿态,这事好办,我来替你收场。

丽平的招数真绝,邱建军刚出现在院子口,她便怂恿院子的四条狗扑上去,然后再出马拦驾,"对不起!陆云回重庆了,她老爸病重正躺在医院里,需要她照顾。"

邱建军一连来了几次,都被孙丽平的谎言蒙住了。后来,此人突然消失,去了哪里?据说只有公社书记知道。

半年后,陆云收到了邱建军从云南寄来的信,原来他参军去了边防线,自然是沾了老子的光。这个消息对陆云而言,喜忧参半,邱建军这一走,虽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但从此天各一方,一了百了。

想到这里,陆云蓦然想起一篇散文里的一段话:人生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就像山风吹过,留下的只是一片云烟。

家林见陆云走走停停,若有所思,忙问:”陆云姐走不动了?”陆云这才回过神来,”没事,我一直想去凤凰寨,今天一定要爬上山去看看。”

                        七

凤凰寨拔地而起,高矗在蓝天下,貌似一个巨大的窝窝头。家林带着陆云登上山顶,只见满山的松树苍翠挺拔,草丛里摇曵着各种野花,仰头看天,林中的天空仿佛被裁剪成一块块蓝底白花的布。

陆云兴奋地张开双臂,朝着松林喊道:凤凰寨__我来啦!家林也跟着吆喝起来:喂___喔嗬嗬___一群小鸟受到惊吓,四处扑腾,飞出了林子。

两人在林中寻了半天,一朵野菌也没看见,家林很尴尬,陆云却不在乎,”虽然没采到菌子,却饱览了这里的美丽风光,不枉此行。”

走出树林,山崖边躺着一块椭圆形的巨石,像是人工凿出来的观景台。陆云拉着家林在石头上坐下,此刻,她的眼里只有风景。家林却被一种莫名的惶恐包围了。他从未跟一个女子靠得这么近,陆云的喘气声和女人的体香随着山风飘了过来。家林的身上一阵燥热,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怦然心动。

家林从地上弹起来,欲钻进树林。”家林,坐下来消停一下吧。”身后传来了陆云的喊声:”家林暗自侥幸,陆云还没觉出我的反常。他转身坐下,离陆云足有三米远。陆云嫣然一笑,”你真是封建脑瓜,都进入七十年代了,还在讲男女授受不亲”。家林不吭声,端端地坐着,像犯了错被老师体罚的学娃。陆云以为自己的话刺伤了家林,赶忙解释:”家林莫多心,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好少年,有思想、有报负。”家林的心又雀跃起来,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愿望又蹦了出来,他仿佛从陆云温婉的话语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斜阳西下,橙黄色的夕阳象潮水般在山林的隙缝间弥漫开来。陆云站起身,不舍地望着树林,边走边说:”这里太美了,以后我还会来的。”家林会意地点点头,”到时候我还做你的向导。”

下山的路上,陆云只顾看天边的夕阳,脚下突然踩空,左边就是悬崖,家林眼明手快,抱住陆云跌到在地。好痛,痛死我啦!陆云坐在地上直叫唤。瞬间,她的脚踝就肿了。家林躬下腰,”姐,你的脚扭伤了,我背你下山吧。”一筹莫展的陆云只得依从家林了。

走到半路,家林累得直喘粗气,但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支撑着他,他觉着和陆云的肌肤已粘贴在一起,两人的血液仿佛流进了同一条血管,一股女人的体香在他的体内弥漫开来。

今夜月光静好,照在路上明晃晃的。陆云却没有心情赏月,家林的后背湿漉漉的,就像趴在一滩水上。陆云的眼泪涌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流进了家林的后颈窝。家林的眼睛潮湿了,他的心巳经被这热乎乎的液体打湿了。

几声鸡鸣,打破了山野寂静。家林的脚下像拖了一副沉重的铁镣,他再也撑不住了,只得把陆云放在路边的石头上,自己却瘫倒在地。陆云内疚地看着家林,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在这里等到天亮,然后托路人带口信给吴队长,派人来接我们。听了陆云的建议,家林默认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陆云在想,离天亮还有4、5个小时,怎么才能熬过去呢?她突然想起一位中学老师的话,讲故事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于是,她从童年的幸福时光讲到上学的苦乐年华,然后又讲到惊心动魄的文革武斗。时间在悄然流淌,天边终于露出一抹晨曦。

吴队长把陆云接到家里,吴婶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她认为是儿子惹下的祸,理应照顾陆云。

几天后,一个"桃色新闻”在全公社传开了:一个女知青和农村小伙在野地过了一夜……

出工时,几个回乡知青开始拿吴家林开涮。

”家娃子,你太有艳福啰,女知青身上一定很香吧?”

”你要是整个知青娃出来,就成重庆的上门女婿啰。”

家林的脸被臊得绯红,忙解释:”莫乱讲,人家出身书香门弟,哪里瞧得起我这个农民娃哟,再说了,哪天晚上我们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人正不怕影子歪!”

一个人称”歪脑壳”的小伙子来劲了,”做了那事还不敢承认,要是换到我呀,就用大喇叭喊,我跟重庆女知青困觉啦!”

家林气得跑回家,钻进被窝,立马想到了一个词”人言可畏”,心头顿时划过一丝战栗。

老吴相信儿子和陆云是清白的,但又怕儿子被戴上莫须有的帽子,他很清楚,侵犯女知青是要受到法律严惩的,咱吴家可担当不起这个罪名呀。

老吴找到公社武装部长,想让当官的替吴家说话。部长斜眼瞅着吴老汉:"孤男寡女的,咋个说得清楚哟。"老吴急了:"不能凭白给我儿子栽一砣,要拿出证据来!"部长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吴队长莫使性子,公社自然会处理这件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第二天,武装部长带着文书来到吴家,家林想给陆云报信巳经来不及了。吴家人把"桃色新闻"的事瞒了下来,陆云并不知情。

陆云见来了公社干部,忙从床上坐起来。

"陆云,今天,我们代表公社党委来看你,希望你安心养伤,早日康复。"

"让公社领导费心了,感谢你们的关心!感谢吴队长一家对我的关照!"

"你能不能讲一下那天受伤的情况?"部长直奔主题,这是他今天来访的主要目的。

听完陆云的讲诉,部长紧锁眉头,他还没有抓住事件的要害。

"那天晚上,你们为啥不继续赶路呢?"

"家林实在背不动我了,他才十七岁,力气小。"

"你们就在野地坐了一夜?靠啥子打发时间呢?"

"很简单,讲故事,天快亮时,家林因太困了,就倒在路边的草丛里睡着了。"

听到这,部长不耐烦了,话锋一转。

"那天晚上,吴家林没占你的便宜吧"

陆云马上明白了武装部长来访的目的,她很想质问部长,为何要污蔑吴家林?转念一想,不能拿鸡蛋碰石头。"那天全靠家林救了我,不然我就摔死了,他是个好青年,你们不能枉冤他呀!"说完,陆云哭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陆云的哭泣打动了武装部长的恻隐之心,他没有再发问,拿过文书手里的笔录,对陆云说:"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请你在笔录上签个名吧,这事就算了结了。"陆云心里很清楚,中央对下乡女知青的人生安全已上升到法律保护,她的证词和签名是洗清吴家林罪名的唯一证据。她在笔录上恭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名字下面注明:本人以人格担保,吴家林是清白的。

武装部长离开吴家时,拍了拍老吴的肩头:"你们要感谢陆知青哟,全靠她为家娃子说了公道话。"

家林转身进了陆云住的屋子,本想感谢陆云,鼻子一酸,满腹的委屈、伤悲、感动一起涌上心头,他一头扎进陆云怀里嚎啕大哭!

陆云在吴家住了半个月,脚伤仍不见好转。老吴请来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才知陆云的踝骨裂了。吴婶着急了,把老伴和儿子叫到一边:”伤筋动骨一百天,把陆云继续留在家里,别人以为我真要她做我的儿媳呢,把她送到别的知青点去吧。”老吴咂了几口叶子烟,没开腔,心想,如果把陆云推出去不管,外人肯定会戳我老吴的背脊梁。家林一心想留住陆云,”不能把陆云姐推给别人,大不了我留在家里照顾她。”吴婶一下火了:”成天陪着一个大姑娘算哪门子经?以后你还想娶媳妇不?”家林昂起头,耍起了牛脾气,”陆云如果调不出去,我就娶她做媳妇。”吴婶的脸色陡变,”难怪你一直不想开亲,原来你真的看上她了,你也不问问人家答应不答应。"吴婶又拔高声调,故意说给陆云听:"儿子,我们家娶不起城头的洋小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吴婶的话让陆云啼笑皆非,做你家儿媳?真是异想天开。又一想,不能怨吴婶,谁家摊到一个只吃饭,不做事的病人都会抱怨的。

公社陈书记突然来到吴家,告诉陆云:”我已经给区粮站的人打招呼了,如果遇到重庆的运粮车,务必腾出两个位子,我再安排一个女知青把你送回重庆。”真是云开日出,陆云连声道谢。陈书记却说:”是吴队长想的这个法子,他是难得的好人,你得感谢他哟。”

几天后,运粮车来了。吴队长组织了一支12人的临时担架队,4人一组轮换着把陆云送到山下的公路上。吴家林也去了,在与陆云告别时,他一下哽住了:”陆云姐,早些回来哟!”

陆云走后,吴家林就像丟了魂,苦闷的时候,他就靠在院边的桃树下,仼由万千思绪搅乱他的心。一天夜里,他恍惚看到陆云迈着轻盈的步子向他走来,他伸出手迎上去,陆云、陆云。啪!一记耳光惊醒了他的美梦。娘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傻儿子,她走了后没来过一封信,早把我们忘啰,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值不得惦记。”

吴队长收到陆云的来信,是一个月后的事,这是一封感谢信,写给全队乡亲的。这让家林很失望,陆云在信上只字未提他的名字。老吴见儿子闷闷不乐,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掏出陆云的信:”拿去吧,这上面有陆云家的地址。”

半个月后,家林收到了陆云的回信。陆云在信中写道:家林弟,冬天将至,意味着你该圆梦了,去当兵吧,姐期待着你把五好红花寄回家。家林反复读着这封信,仿佛从字里行间触摸到陆云那颗柔软的心。如果我真的参军了,我在陆云心里的位置就不只是一个弟弟了。

                          八

隆冬来临,山上飘起了雪花,十八岁的吴家林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出发那天,公社小学的操场上站满了送行的乡亲。吴嫂站在送行队伍里直抹眼泪,儿行千里,当娘的自然舍不得。老吴口含烟杆,脸上堆满喜悦,他兑现了两年前对儿子的承诺。

家林站在新兵行列里满面春风,今天,我终于可以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了。望着攒动的人头,家林有些遗憾,在这幸福的时刻,如果有陆云在场,我会大胆地向她表白,姐,我喜欢你。正想着,他看见陆云身着花衬衣向他走来,陆云抿笑着,似乎想说什么,忽然,把脸埋进了家林胸前的大红花里……

吴家林,请回答。谁在叫我?吴家林从梦幻中醒来。旁边的新兵捅了他一下,部队首长在点你的名儿呢。

陆云得知家林去了遥远的北方当兵,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她巳看出家林在暗恋她,如直言拒绝,必定会伤了他的心,只有一如既往地把这个山里娃视为弟弟,她的愧疚才会减轻一些。

吴家林19岁时,吴嫂开始张罗为儿子相亲了。乡里的媒婆来了几个,都被老吴挡了回去。吴嫂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老的给儿女相亲天经地义,你拦个啥?”老吴对付老婆自有一套___以柔克刚。”还是先给家娃子打个招呼吧,现在儿子已是军队的人了,婚姻大事得由他自己作主,如果他在外头领一个媳妇回来,我们也省心了。”吴嫂觉得言之有理,”好吧,你写信问一下他的态度。”

家林的心里自有一杆称,没向陆云表明之前,绝不订亲。但又怕伤了父母的心,只好编了一个谎言:部队有规定,三年服役期未满的军人,不得谈恋爱。吴嫂没辙了,只得放弃为儿子相亲的计划。

三年后,家林回家探亲了。跟变了个人似的,衣冠不整,胡子吧喳,时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老吴猜测,儿子肯定遇到打击了,八成跟陆云有关。

原来陆云的爸已官复原职,很快把她调回了重庆。半年后,陆云就和家林中断了联糸。没了陆云的音讯,家林就像跌进了深渊。他不明白,陆云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难道她遭遇了不测?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像幽灵附体,死死缠绕着家林,让他坐卧不安,精神几近崩溃。他决定去重庆找陆云,弄个水落石出。

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来到吴家。她是陆云的同学,留在当地教书。”陆云叫我转告你们,她已经在去年春节结婚了,她的丈夫也是知青。”陆云的丈夫正是邹建军,他当兵三年,一连给陆云写了三年的情书,复员后又对陆云穷追不舍。在邹建军的强大玫势下,陆云终于妥协了。

听到此讯,吴家林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发疯般冲出院子,钻进松树林,抱着树干痛哭不已!他怎么也想不通,从十六岁等到二十一岁,五年的相思和期盼,竟在一朝化为烏有。上天太不公平了,为何农村人就不能娶城里女子为妻?为何倾尽痴情始终得不到陆云的心呢?他一边哭泣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头,恨不得把头敲碎。他恨自己太愚蠢,怨自己太怯弱,不敢向陆云表白,所以才错失姻缘。

老吴害怕儿子想不通,跟着追出去。赶到松林坡时,只听见儿子的哭泣在林中飘荡,吴老汉的心碎了,颤巍巍地喊道:”儿子__跟爹回家吧!”

老吴找到儿子时,家林正躺在林中的一块石板上,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他从腰间的布袋子掏出烟杆,挨着儿子坐下。”儿子,你还年轻,又有文化,还怕找不到称心的女子吗?陆云是不错,可她是大城市的人,又出身书香门弟,咱穷家小户高攀不起呀。她现在嫁给城里人,门当户对,合情合理,不能怨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儿子,你就认命吧。”

听着爹爹的唠叻,他突然想起什么,从石板上一跃而起,向桃花庵奔去。

陆云掩埋瓦罐的那个晚上,家林躲在格子窗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第二天便来到知青屋,试图从陆云口里挖出瓦罐的秘密。陆云告诉他:“等我离开桃花庵后,你再挖出瓦罐,一切都会明白的。”

家林从瓦罐里取出石板拼在一起,“桃花庵魂兮”五个字闯进视线。他的心翻江倒海般掀起了波澜,他这才明白,原来陆云的内心一直隐藏着沉重的痛苦和绝望,她连死的心都有,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呢?我却一厢情愿地想她,恋她,全然不顾她的痛楚,是不是太自私了?

揭开瓦罐里的秘密后,吴家林终于释然。他在返回部队前,和同乡一个女子定了亲,这姑娘长得水灵,性格乖巧,聪明能干,很讨吴家老两口喜欢。

在返回部队,告别桃花庵时,吴家林再一次来到院边的桃树下,树枝上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春风拂过,轻盈的花瓣如雪花般飘落一地。他从地上拾起花瓣,眼眶潮湿了,仿佛看见陆云正倚在桃树下吹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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