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的生活虽然是不同溪流，却流向相同的大河，流向了拥有水瀑轻烟的幸福。幸福就是每一个微小的愿望得到满足，幸福就是可以吃到我们想吃的东西，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情，跟我们喜欢的人在一起。你以为我会相信只要仰望天空，许下诺言，老天就会帮我解决一切这种事吗？是的，我相信！”
郑四九靠在沙发上说完以上的话，递给我一颗药丸。
这是我第一次见郑四九，他是小V的好朋友，而我是小V的好朋友。
“所以大家都是好朋友。”
小V一手勾着我，一手搂着郑四九，开心地说。
郑四九刚从美国回来，给了我一个美式拥抱，而后打开电视，调到美国新闻联播，又拿出一颗药丸递给我，说是美国进口，吃了你想要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药，正当我准备拒绝之际，郑四九问了我一句：“是不是好兄弟？”
“不…”那句“是”还没说出口，郑四九已经把药丸送进了我嘴里，他比了个Victory的手势，对我说，“肥佬，你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
电视里的美国总统克林顿正对着话筒说，“是的，我和莱温斯基做了一件错事。”
莫名中我的脑袋就跟随着音乐飞快地晃了起来，我好像看见一台大型的推土机，又好像看见一个光影流动的摩天轮，伴随着轰鸣的摇滚乐，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飘到外太空的月亮上，正在插着一面满是扑克的红旗。
“肥佬，你看见了什么？”郑四九摇晃着头问我。
“我看见了无数的星星和宇宙，你看见了什么？”我摇着头问小V。
“我看见了几辆警车。”小V回答。
“哈哈哈哈。”
“是真的。”小V站在窗户边指了指楼下。“警车。”
我们仨一下就都回过神来了，不好，警察要来抓我们了。
郑四九说，“别怕，我家有个秘门直通后楼梯，我们快溜吧~”
他打开衣橱室，里面果然有个秘门。
“哎呀，我的腿软了，走不动。”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有些站不起来。
“没事，好兄弟，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们。”小V一手搀着我一手扶着郑四九，我们一瘸一拐的逃走了。
出了大楼，我们跑进一个公园，公园边有一条湖，此时天空高挂着明月，月亮在湖中映衬波光粼粼。
几只狗吠了几声。
小V突然一脚把我和郑四九踢到了湖里大叫一声，“你们快跑，要死我先上。”
其实就是几个遛狗的人，小V可能以为是什么警犬吧。
我和郑四九在这条湖里开始游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逃生时候的本能反应，我觉得我就和条鱼一样游得飞快，二百米的湖我也就游了十分钟。
等到了对岸，我才想起来郑四九不见了。
“砰”一声郑四九从湖中央浮出水面，他大叫着，“我不会游泳啊！”
“好兄弟，我来救你。”
我朝郑四九的方向游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绵绵有力的章鱼，尽情在水中挥舞着四肢，正准备拉郑四九的时候，才尴尬的发现：这湖水才一米多深。
“好兄弟。”郑四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看错你。”
湖中央有一条小船，我们爬山了船，喘着气看着漫天的星星，药力早已褪去，这星星离我们遥不可及。
“洪湖浪，浪呀么浪打浪。”郑四九突然唱了一句。
我愣一下，郑四九和我说，这是他在国内看的最有感觉的一部电影，随后他用手划起了船。船儿在湖中飘飘荡荡。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问郑四九。
“去远方，让青春荡漾。”他回答。
清风抚过，转头看着彼此年轻的面庞，我们伸出拳头碰了一下，就好像世界里只有我们，而忘了这条船上还有个人。
其实这是一条打捞垃圾的船。
“两个神经病。”船上的打捞者叫了一句，他加速划着木浆把我们带到了对岸。
随后小V站在岸上把我和郑四九拉了上来，我们湿漉漉的拥抱着，口口声声说着，“好兄弟。”
“去结拜吧！就在今天！”
郑四九指了指不远处，说那有一座财神庙。
我们三人来到庙里，小V掏出打火机点了三支烟放在香炉上，我们在财神面前跪了下来。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有妞有钱一起飞。”
“大富大贵！”
2
1998年，我们19岁，什么都没有，不过郑四九决定带我们去做生意。
郑四九想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生意，就是去卖传呼机。
“今晚有艘船过来，会带二百台摩托罗拉传呼机，一台只要五佰块，然后我们找辆车，开车去武汉，找到一个叫大头文的人，把传呼机卖给他，一台可以卖七百，一来一去赚四万。耶。”
郑四九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而此时电视里乔丹一个三分球空心入网，芝加哥公牛队七连冠。
第二天黄昏郑四九开着一辆蓝色的桑塔纳轿车来接我和小V。车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驶出市区，不能开得太快，因为后车厢有二百台摩托罗拉传呼机。
去武汉的高速路是一千公里，不过我们绕山路要一千六百公路。
“你看看这山，你看看这水。”郑四九摇下车窗，摊开手，风顺着五指流淌过，“时光如风，指缝留去。”
小V坐在副驾驶上，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这是郑四九交代的，看到有啥不对劲的时候，我们就会停一停。
小V点了支烟，眼睛随着望远镜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吞云吐雾间他说，“旅行的意义就是走走停停。”
窗外是绵延的山路，路过高高的村庄，车内的广播里放着刘德华唱的《笨小孩》，妈妈说真心爱会爱的很精彩，可是我没有女孩。
“谈过恋爱吗？肥佬。”冷不丁里郑四九问了我句。
莫名中我思念起了姚一一，看着天空渐渐昏暗，是否她在吉尔维尼也和我仰望同一颗星？
透过车倒视镜郑四九瞄了我一眼，而后说，“看来你我都是过来人，有过一段难以忘记的回忆。”他拍了拍小V，“还是你好，男人就该以事业为重。”
小V从来没谈过恋爱，不过他很喜欢文学，从小学开始到现在他给三十六个女孩写过情书，不过…他常说自己是天煞孤星。
“停！”小V突然叫了一句。
郑四九一急刹车，“怎么了？”
小V指了指右前方一百米，有一个四层楼高的小旅馆，旅馆前升起一团篝火，他的眼睛贴着望远镜，嘴角扬起一个真诚的微笑，“这个女孩可真好看。”
已是夜晚十点，我们决定就在这间旅馆过夜。
车驶到门口，只见在旅馆前的空地上围坐着三四十人，穿着统一的白T恤蓝运动裤，每人手里有个锅，他们围着一团冉冉升起的篝火，一个穿着西装戴眼镜的男人一手插着裤袋一手拿起一根柴丢进篝火里，“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没有完美的个人，只有完美的团队！”
“奋斗是我的格言，成功是我的目标。”男人从口袋里洒了点东西到火里，火焰“啪”升得老高。
“卖锅！卖锅！卖锅！”
1998年，传销组织席卷中国大江南北。
下车后，我们正准备去旅馆，突然一个女孩从那群人里跑了过来，她约十八九岁，一头马尾辫，清爽的就像一个邻家女孩。她面颊绯红，带着笑意，让人一看就很动心。
郑四九把手靠在车顶，甩了甩长发。我也忙着把白衬衫口子解开，被风吹去。如果我们仨按相貌排名，我和郑四九都不会是最后一名。
她却意外地走到了小V面前，冲他笑了一下，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369。”
369是她在营销团队的编号，“人的一生吃饭的时间最多，所以一定要有一口好锅。”
369举起了一只大大的不粘锅，对小V说，“这锅炒菜不用油，蒸鱼不放水，你说用它个十年，得剩下来多少油水啊。”她纤细白皙的五指在锅面上抚摸着，就如同在爱抚一个爱人，续而又对小V说，“大哥，我看你生得一张好人脸，一定谈过不少前女友，储备一些好锅，见家长的时候拿出来，会显得你这人很务实。”
“我…我没谈过恋爱。”小V不好意思地低头，左右手食指来回触碰着。
“那就更需要学习做菜啦。留得住人要留得住胃。我们炒锅煮锅蒸锅黑锅什么锅都有，要不要来我宿舍，我给你演示演示。”她倍显真诚。
当天晚上小V就去了369的宿舍，一晚都没回来。
我和郑四九开了个房间，躺在床上看电视，其实我们的关系不是太熟，好半天没有话题。
郑四九用遥控器不断换台按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脱了衣服，我见他的背上纹了两个字，“流浪”。
“挺有诗意的啊你。”我说。
他撇头给了我个眼神，回答说，“想不到吧，其实这两个字都是我爹。”
“后爹。”他补充说。
郑四九和我说，他妈改嫁了两次，两个男人一个叫刘流，一个叫李浪。他妈每嫁一次他的生活都比从前更好，可他妈每嫁一次，他就觉得更孤独。
郑四九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数着九十一九十二，他说他每天都要做二百个俯卧撑，他的身上都是肌肉，“只有这样我才不怕被人揍。”
“你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卖传呼机？”我问。
“没有一个房子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每一次要钱都要问李浪。”
他坐着仰望头顶的吊灯，“也许我生来就注定流浪，所以我把他俩的名字纹在身上，把我后背的位置留给我妈，希望她时不时能看到，用我一世洗不掉这二字，换她一刻后悔。”
他回到床边，从包里拿出一些皱巴巴的烟丝，用纸卷了卷，说这是大麻，问我抽不抽？我不抽。他将致幻点燃，说，“好像只有在这似真似假的世界里，我才能怀念我爹，亲爹。”
他关了灯，我看着那特别的气味弥漫散去，看着那一支烟突突熄灭。
3
第二天睡到中午，我们洗漱后退房，在外空地上见一群人正在跑步。而小V跟着369也在其中。
“该走了啊。”我们对着小V喊了句。
他跑过来，喘着气，“兄弟几个，我可能走不掉了。”
小V说昨晚他和369彻夜长谈，他发现这十九年的人生过得实在迷茫，“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做一件很有前途的事情，你看，这锅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要油不要水，如果全世界每个人都用了这锅，给环境保护做了多大贡献啊。”
“我们这还有生意呢。”郑四九指了指车后备箱的一车货。
“做生意这事不太适合我。”小V左手搭着我的肩，右手拍着郑四九的肩，“我刚认购了五百只锅，我要背着它们去感动五百个人。”
远处的369冲小V招了招手，他大叫着“卖锅！卖锅！卖锅！”转身跑开，小V穿着白T恤，后背写着一串数字，633。
“算了，让他疯一会儿吧。我们回头再来找他。”
郑四九坐上桑塔纳轿车，让我上车，说时间不多了，明天一定到武汉，要把货交给一个叫做大头文的人。
车驶离旅馆，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缓缓前行，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里拿着望远镜看着这接下来未知的旅程。
中途停了两次，拐入小树林，我们下车，郑四九去溪水边洗了把脸，而后坐在树桩上看着地图。我躺在一片被砍伐下尚未运走的大树上休息，咬着馒头，抽着烟。
“还有多久？”我问。
“十几个小时吧。今晚我们赶夜路。天亮之前会到武汉。“他在地图上比划着。
树林的前方分叉出三条路，就像是一座迷宫，稍有不慎，就会迷路。突然一刻想到小V，这不知不觉间就走散了。想着想着，天空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那晚我们开了很久的车，雨越下越大，速度越来越慢。只剩下每小时三十公里，二十公里，到后来只能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如瀑布般的雨水顺着车前玻璃落落刷洗。
电台里播报着一条新闻，“武汉有洪水。”
1998年，中国经历了一场百年特大洪水。
到了清晨的时候，车又开了一段，郑四九“咔”一声刹住了车，“肥佬，我们可能不行朝前走了。”
他解释说要是这车被水淹了，这一车的货可就全完了。
“那我们回去吧。”
郑四九抓着我的手说，“我们回不去了。这车货的钱还欠着呢。不能退货的。”他看了我一眼。
沉默半刻后他说，“这样，我把车往回开，去黄石。你继续朝前走上几公里就到武汉，去找大头文，让他到黄石来取货。”
“可是我没见过大头文啊，他长啥样？”
“我也没见过。”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用塑料袋包着，放在我的口袋里，“好兄弟，这次就全靠你了。”
在雨渐停之后，他替我开了车门，给了我一包香烟。而后驾驶着蓝色的桑塔纳轿车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离去。
4
我沿着山路继续朝前行走，左右侧是一片三四层楼的民房，清晨天色微亮，有炊烟升起，有狗吠声，有鸡鸣。有一间开着门的店，招牌上写着“武汉良辰小卖部”，垂着一盏黑线摇摇晃晃的乌丝灯。
从山坡下去后，我发现前面就有点不对劲了，洪水已经把路面淹没，慢慢走了一段，发现那水已经到达我的膝盖间。
我想要往回走，可回头能去哪？又前行不得，正当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忽然看到有一条皮艇船划了过来。
船上坐着个女孩，“去哪？”她问。
“武汉。”
“我也是。”天色渐亮，她穿着一件黄丝绸衬衫，牛仔短裤，“你会划船吗？”她递给我一块长木板。
我跳上船，见船上放着两个箱子。她挪了个位置，说她的名字叫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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