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一个学艺术的，考上个专科该去读就去了，复读有啥意义。”副校长把录取通知书递还给阿文时，如是说。
确实，在这所学校，高考补习班（复读班的当地叫法，又被谑称“高四”）里尽是各路心有不甘的高人，随便拎一个出来，文化成绩都能碾压过阿文，又何苦去这样一个环境自取其辱呢？更何况，一个严重偏科的艺考生，耗尽一年大好光阴，就一定能考得更好吗？
然而阿文就是这么执拗。副校长的话仿佛刺激了他，本来还在犹豫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
“校长，我还是想再试试。”
副校长是补习班的班主任。
1
“第一排的都是学霸，不是上了一本就是上届补习班的，考上了没有走；稍后面那几个是重高过来的，没上一本线；那几个是邻近县过来的，战斗力爆表；咱后面这两排都是艺体生……”甫一落座，同桌就滔滔不绝地小声跟阿文分析起周围的各路“英雄”。看来同桌对于这一班战友的实力已了如指掌。
阿文笑笑。他并不在意谁谁谁有多强。往前望去，满教室黑压压的背影，不是奋笔疾书中，就作冥思苦想状；而回头瞅瞅自己身旁，角落里几把扫帚仿佛都带着嘲笑。
“做好自己就好。”他心里想。谁叫自己是个艺考生呢，人艰不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同寻常。关注他们身上的故事，远比关注他们的成绩有趣得多。
2
这所学校是远近闻名的校风差，过去曾多次发生学生斗殴事件。高考升学率也长期被同城的名校所压制。近年来校方大刀阔斧的改革，尤其在补习班的建设上颇有成效。该校的升学率，几乎一半贡献都来自补习班。
张浪就在补习班上。张浪应届时是学生会干部，也是全校闻名的“刺头”。彼时刚好是港台黑帮片风靡录像厅的年月。张浪刚上高中的时候，曾因琐事被高年级的学生用钢管揍过。后来，精通武术的班主任带着他去高年级教室寻仇，揪出打人学生就是几记耳光，从此张浪再也不惧怕校园欺凌。
然而不知是这次报仇事件启发了他（感觉有大侠兜着），还是班主任矫枉过正，自此以后，张浪很快便成为班级男生的头目。一副哥们义气做派，走哪里都是成群结队。只要班上同学有事，马上带领全班男生上去找麻烦，一时人尽皆知，连校外的小混混都让其三分。最牛的一次，他带人在一天内和其他班打了四次群架，班主任气得一把将讲台掀翻在地，之后将一众参与者拖到办公室挨个进行自由搏击。
即便如此，张浪的成绩却似乎未受影响，相反还很优秀。正是这样的双重属性，班主任对他是又爱又恨。或许是怕累及班级升学率，才忍受他的存在。这次高考张浪发挥一般，但还是上了二本，让班主任如释重负。
然而张浪是那种桀骜不驯、有两把刷子又让人无可奈何的人。他对自己的发挥极不满意，没有一点犹豫，当即决定复读。而他定的目标也很简单：不是211，就是985。
3
另一尊大神是高考化石柳小林。
说他是“化石”，因为怕是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复读多少届了。只听闻老师们曾经说过，连他应届时候的同学都已经回母校任教了几年。如此算来，柳小林最少已经复读了六七届。
柳小林的特长是数学和英语。有老师曾经私下半开玩笑的说，论数学和英语的水平，他比某些任课老师还强。这话不假。每次模拟考试下来，柳的强项成绩都几乎满分。按说正常发挥，他轻松上个一本是没问题的。然而不知为何，他这么多年高考下来，每次总分都在500分左右徘徊，没有一次考出平时模拟的水准。有人说他的其他科拖了后腿，有人说他心理素质不好，也有人甚至说他就是故意不考好的。据闻多年里他也收到过几次通知书，却始终没有走出高四的教室。
补习班的老师跟柳都是老熟人，有些年轻一点的，甚至跟他兄弟相称：“林哥，你又回来了！”而他也是眯着眼睛，笑嘻嘻的跟老师称兄道弟。他上课都是不修边幅的样子，有时候直接一双拖鞋进教室。老师也懒得说他。
柳小林的一大爱好是课间休息时，打望低年级的小女生。有次大概是他挑逗了楼上某位女生，该女生直接在阳台上往下冲着他喊：“柳小林，我不需要父爱！”惹得整栋教学楼笑声一片。而柳全然不在乎，依然眯着他的小眼睛嘿嘿的笑着。
当然，柳的胡乱怀春，也有碰到南墙的时候。某日午间，柳正在班上自习。突然一位女生径直走到他的课桌前，抽出裹在报纸里的钢管，对着柳小林的脑袋猛就是一下。柳顿时血流满面，跌倒在地。周围的同学一阵惊呼。好在事后送医无碍，他顶着一片膏药在校园里游走了好久。谁也不知道他何时惹恼了这位女生，殊不知人家是练武术的，压根就不吃他那套。经此一劫，貌似后来他便低调了不少。
4
最神秘的是向前。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永远端坐，向前盯老师看黑板，从不回头。他是十足的学霸，学校上一届的高考状元，成绩非常优秀。每次模拟都在600分上下。在该校，这是所有人难以达到的高度了。听说他是从邻近县市转学而来，但闻其口音，似乎也不像是那边的人。虽然都说他只复读过两届，但看年龄，也最起码比同班的要年长好几岁。
阿文跟他交集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向前都是在教室待着。听说班主任对他私下也有特权，不许任何人打扰。于是你只会看到他永远在埋头用功，没人敢去冒犯。只是偶尔有一次，课间无意间聊天，阿文还是没按捺住内心的好奇，问了向前一句：“你是邻县哪个地方的？”向马上不说话，转头跟别人聊天去了。
事后阿文听同学讲，聊聊天还好，反正要是想请教学习，就不要找他了，你不会得到什么的。他这个人就这样。怕是懒得跟你们这些人浪费时间吧。
向前也在该校补习两届了，每次都上了一本线。但是，他还是回来了。新一轮的周而复始，继续做全部人望其项背的存在。
这几位，都是副校长的重点保护对象。不仅住宿是单间，还有生活费补助。没有别的理由，有他们在，就有稳定的高考上线名额。来年招生，就指望他们打出招牌呢。
5
当然，阿文这样的补习生也不在少数。他们的志向也都比较现实，通常都是一些省内高校。他们复读，往往是因为志愿没有填好，或者一时发挥欠佳。这群人被分在教室的后面几排。体育生还好，分在倒数第二排。因为班主任说，体育生嘛，天天流汗，比谁都辛苦。画画的、学音乐的等等包办了最后一排。这仿佛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座位就是你在班主任眼中的地位。
阿文的补习班生涯跟应届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也不觉得有太大压力。喜欢的课就听着，不喜欢的课（比如数学）直接充耳不闻。每次考试也是一如既往的稳定，数学永远不及格。他并不着急，因为他也清楚，与其把时间耗费在不喜欢的科目上，不如把强项继续加强。每晚最后一节自习课，他都照例跟一众师弟师妹在专业教室里努力练习，以备战先期进行的专业考试。
不过虽然他自轻自贱，觉得自己一个差生，只要不添乱就好了，可班主任记得他。
某日，阿文正在自习，班主任突然踱步到他面前，俯身在他面前，声音虽小却透着威严：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去你们专业教室外看了，你不在。”
阿文一怔：“昨晚？……我明明在啊……”他说的是实话。虽然成绩差点，但对于专业课，是不敢耽误的。毕竟那才是考取理想学校的第一步。
可班主任似乎完全不听，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你们学艺术的，就是纪律差！学习不好就算了，还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你们就该跟人家体育生学学，最起码人家还天天流汗！”说完，扔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起身而去。
阿文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的解释徒劳，但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位班主任呢？后来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自己放弃数学，拖了班级后腿吧。因为班主任就是教数学的。
当然也有令他受宠若惊的时候。
一次大考过后，阿文的强项语文考得不错，班级第一。这天也是自习课上，相似的画面再度在他身上上演。只不过，画风有点不同。
平日里几乎从未跟阿文有过交集的语文老师，突然来到他的桌前，同样的俯下身，柔声问道：“按现在的发挥，高考语文考过130分应该不成问题吧？”
仿佛幸福来得太突然，顿时，阿文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突然被父母相认一般不知所措。但与此同时，一丝前所未有的、被肯定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或许……可以吧。”
6
都说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这话用在这些经历过高考失败的人身上，似乎非常贴切而沉重。每次考卷下来，唉声叹气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更有女生嚎啕大哭，甚至饭都没心思吃了。
有个女生或许是对自己很有信心，每次考卷发下来，第一件事情一定是仔细检查分数，看看有没有算漏或者算错。然而似乎每次都很令她失望。老师的失误几乎从不存在。
终于有一次，她检查到英语分数算错了，赶紧跑到老师办公室，让其帮忙改正。回到教室的那一刻，仿佛脚底都带着风，她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7
如果时间能倒转，阿文肯定不会选择补习。因为他以前听到的太多未经证实的传言，事实上都是真的。补习班就是这么残酷，你成绩好，就会被高看一线，被老师记得。你成绩差，也一样会被记得，因为你就是那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事实上，有人在补习班重新找回了状态，彻底释放了潜能，在第二年，甚至第三年、四年金榜题名；但也有的只是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而已。
当然，第一排的战绩是光辉的。第二年，几位大神级考生发挥神勇，喜报几乎贴满大街小巷。连阿文也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依靠半壁江山的成绩，甚至不输给一部分文化考生。一时间该校在历史上第一次有了逆袭的资本，风光无限。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第二年，这其中的某些大神，又坐回了补习班的教室里。
有人说，正是这些所谓“枪手”的存在，让曾经的普通学校、问题学校慢慢受人关注起来，成为下一届学生青睐的去处。因为教学质量是有目共睹的，年年都有几个重本上线嘛。
自然，因为教学成绩突出，一些人也获得了平步青云的机会。比如那位副校长，后来坐正了。
8
多年以后，张浪跟阿文阔别重逢。谈笑间聊起中学时代补习趣闻，也谈到诸多旧人往事。张浪人脉一向广泛，对于当年的同窗去向，也是了若指掌。他说自己第二年还是没考好，后来努力复读一年，如愿考进名校。而柳小林最后终于抗战成功，在第八年被西部某名校录取。据传在学校期间大走桃花运，幸运的很呢。
“你可知向前不是他真名？”张浪笑着问。
阿文愕然，这从何说起？
“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没有之一。只可惜，心思没有用在正道上。他的故事远比你能够想象的还精彩。以他的能耐，早就能考一个好学校走了。留下，只是因为互惠互利。”
阿文突然想起曾经问过向前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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