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留守、逃离:20年后,农村将空无一人
卢晓周
一、迁徙者
二月二,龙抬头。
林中的鸟儿在阳光中醒来,四周的静谧,让你能听得清鸟儿每一个欢快的音符,你能很清晰的感觉得到它们在伸展睡了一晚上的筋骨。人,也只有真正走进自然界,才能唤醒在城市生活中早已麻木的全部的感官神经,你能很清晰的感觉得到身体与大自然之间某种微妙的交流。
我将近有十几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在这个时候在老家呆这么久,我也将近有十几年的时间里,没有在一个清晨醒来听见院前屋后鸟儿们的歌唱。我也将近有十几年里的时间里,没有在黄昏时坐在自家院子里听竹园深处鸟儿们的嘹亮的歌喉。
已经流淌在自己血液中的家乡竟然如此陌生,我早已经忘却名字的鸟儿们的欢唱,竟然是一种天籁之音。如果你再仔细的,用心的感受,鸟儿们之间是在互动,叽叽喳喳,嘀啾呢喃,是在一问一答,是在打情骂俏。
几乎忘记了这种在大自然中将身体完全打开的感觉了,在城市里退化的嗅觉、触觉似乎都被唤醒,渐渐变得敏锐起来。
在将近有十几年的时间里,我都是每年的腊月二十几回到老家,陪老迈的父母过年,然后再在正月的初四、五的离开老家。十几年来,我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如钟摆般固定的年末岁初的两次迁徙,也早就习惯了在老家每次匆匆的来,匆匆的走。不知是有意不愿触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抑或是早已经在这样的迁徙中已经麻木,每次来时毫无惊喜,每次离开也波澜不惊。
我只是这样每年固定两次的迁徙者的大军中的普通一员,在这个被人称为卢家二房的家族中,将近400多口人,其中大概有300多人,每年都会如我一样,在腊月二十几的匆匆的回来,又在正月的十几的匆匆离开、、、、
每年的腊月二十几到正月十几的,是村庄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无论是在外做生意的土豪,还是打工的,都回到了老家。挂着全国各地车牌的豪车,要么在村道上呼啸而过,要么在村道上排起了长龙。到处都是鞭炮声,麻将声,喧闹声。或三五成群的坐在冬日阳光里吹牛,或正在某个亲戚家喝完酒归来,摇摇晃晃地行走在村道上、、、、
迁徙者回到老家,有四件大事要办,一是婚庆喜事,二是置办年货,三是走亲访友,四是祭祀祖宗。这婚庆喜事是所有迁徙者回来要办的头等大事,因为大家常年不在家,要赶在大家都回来过年的时候,抓紧时间办理。娶亲嫁女、满月周岁、新房办酒,各种喜庆之事,扎堆儿出现,各种酒宴轮次排满,从腊月二十几的开始,要一直喝到正月十几的才慢慢消停。
年货一般都在腊月二十八结束,走亲访友则要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左右,初二到初五、六的达到一个拜年的高潮。祭祀一事比较隆重,一直贯穿迁徙者这短短二十几天的时间,二十四是小年,要在祠堂里进行迎接祖宗魂灵的归来,而年三十的上午则要率众在坟墓进行扫墓祭祀,下午四点左右又要在祠堂进行整个家族的祭祀仪式。祠堂祭祀仪式结束之后,则意味着过年的开始。由于迁徙者正月十几的离开老家,除了有特殊情况,则又要等到腊月才能回来,因而迁徙者们又会在外出之前,进行一次扫墓仪式,就是把清明节的仪式提前办了。
随着迁徙者在正月十几的陆续离开,喧闹的村庄又一次归于静寂。往昔村道上拥挤的车辆、繁忙的行人,再一次消失。迁徙者依然按照他们各自的行程,进入了新一轮的外出迁徙的路途。回家都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地,外出则有各自不同的方向。大部分都是外出经商做生意,应该占了60%左右,30%的则是打工,10%左右的则在县镇初高中学校进行陪读。
也许每个迁徙者心中都有对家乡万般的不舍与留恋,对留守家中的老人和孩子都有说不出来的牵挂和痛楚,但为了生活的打拼,又让每个迁徙者每年义无反顾的外出他乡。
迁徙者离开了,带走了属于繁华城市的热闹,留下了空寂、凄冷的村庄。
而留守在村子里的老人们,其内心的空寂,也如这空寂的村庄一样,除了鸟叫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二、留守者
潜水河自大别山山脉主峰天柱山流经而来,在卢家二房所在地与一条小河交汇,折而向东,故而我们这里就称为双河口。为躲避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战火,卢家二房的始祖德发公用一条扁担挑着全部家当,从江西逃到这里,几百年来,卢家二房就在此繁衍生息。
经过1964年、1976年两次大的河道治理搬迁,卢家二房如今远离自己的祖居地,沿着河坝修建了如今的村庄。近些年修了宽阔的水泥路,家家户户都有了漂亮洋气的两层楼房,高达3、4米的院门柱子和不锈钢大门,更显得十足的阔绰。在迁徙者外出之后,在空寂的村庄里,偶尔就能看见留守者在阔绰的楼房之间蹒跚的身影。
在这个诺大的村庄中,几乎听不到人声,也听不到犬吠鸡鸣,只有空寂,空寂中,只有四周林中园里的鸟叫声。如果不是远处非法采沙场的机器声,在恍惚中,你都不会想到这里居然是一个村庄。
今年卢家二房的留守者,总共47人,还包括我在内。而除我之外,几乎没有一个青壮劳力,都是老人和孩子,而绝大多数的老人都是独居!白天,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小菜园做一些劳作,晚上要么早早的休息,要么只能空守着电视机。那些尚有气力的老人,偶尔也会给土地承包大户打工,每天挣得100元的工资,聊以打发时光。
这些独居老人的可怜,不是因为生活的困苦。国家社保有基本保障,80岁以上的老人,每年都有一千多块的养老金,再加上子女的补贴,他们都是衣食无忧的。也不是病痛的折磨,他们由于常年保持一定的劳动,七八十岁的年纪,身体都基本康健,都几乎能自食其力。他们的可怜、无奈,来自这种独居的生活,由于老伴大多不在,常年与子女分离,常年没有亲人的陪伴,这种寂寞,就如我妈所言就像孤雁一样。没有人可以说话、聊天,没有任何娱乐,走亲访友都难以成行—因为亲戚也不在家。
有人可能会说,七八十岁的老人怎么还去劳动、怎么还去打工?作为辛勤劳作一辈子的老人来说,只要他还能走得动,他都会下田做事,否则他就认为这是好吃懒做、是莫大的羞辱。更为重要的是,不找一些事情做,如何打发这一天的时光呢?独居的日子,时间也似乎流逝得慢起来。在劳作时,可以暂时得以忘却孤单、寂寞,替人打工的地方,至少还有更多的人可以一起聊聊天,这于独居生活,至少也是一种调剂吧。
这些独居老人为什么不和子女一起外出呢?为什么不住进养老院呢?对于农村长大的老人而言,几乎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更难以在养老院居住。农村的人,是放养的,而住在城里或养老院几乎就是圈养,这对于老人的精神就是一种摧残,我们这就有一个老人在养老院,没多久就患上了抑郁症,精神几乎失常。
农村天地广阔,老人们喜欢没事就到处走动,看看菜园子的蔬菜长得怎么样了,看看田里的油菜长势如何,没事串串门,这些消遣、走动对于独居老人的精神异常重要。
在天气晴好的田间地头,偶尔能看见一个蹒跚而孤独的身影,在繁盛的油菜花间穿行;在黄昏的夕阳斜照下,偶尔能看见一个孤独而无望的老人坐在院门屋前,陪伴老人的,或许还有一只不知孤独为何物的猫,老人和猫,相对无言;夜幕降临之后,黑暗吞噬了整个村庄,就像那无边的寂寞,正在吞噬老人的梦。
也许每个迁徙者都在繁华城市构建了自己热闹的生活,他们也许都知道独居在家的老人的凄凉,而横亘在热闹和凄凉之间的,就是整个时代发展的变迁,也许这就是这两代人之间必须承受的离别的苦痛,这种苦痛的代价就是整个村庄的空寂,还有老人每次接到在外子女来电时禁不住颤抖的双手、哽咽和泪水、、、、
三、逃离者
有人要逃离北上广深,有人在怀念牧歌式的田园风光,但也有人在逃离农村,被城市的繁华所吸引。
城市就像一盏巨型的聚光灯,而农村恰恰就像落在聚光灯无法照到的黑暗的边缘。那些发誓要逃离城市的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黑暗地带的人,正在赶往城市。
这些要赶往城市的人,就是农村的逃离者,就是迁徙者的第二代。他们正在扮演农村逃离者的角色,如果说迁徙者对于农村,多多少少还有一丝留恋和怀念,而这些生于90、00年代后的农村迁徙者的第二代,他们对于农村印象是落后:交通不便、生活不便、没有发展机会。
岁末年初的固定的迁徙,聚散匆匆,这些90、00后都无法再在农村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大家在老家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而外出之后,大家又散落在全国各地,绝难相逢,他们为了自己的婚姻,逃离农村,也势在必行。在现在的农村,曾经对婚姻市场具有调剂作用的媒人这一行当,也已经消失。
而更为现实的是,这些常年生活在城市的第二代,他们也决然不会再让自己的孩子在农村接受教育。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整个村子,大概有一小千人的学生,有三个小学,但现在经过关停并转之后,只留下一个学校,而且据说只有几个学生。就是现在,家境稍稍好点的家庭,都已经把孩子放在县镇学校,家里安排专人负责陪读。
在城里,叫一个快餐,十几分钟就送到了,而在我们村子,在网上买一个东西,只能快递到镇上,需要自己去提,而镇上,离我们这,还有15里路。
自己的婚姻,下一代的教育,医疗,生活,发展机会等等,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加速了他们的逃离。
我妈常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胞衣落在那,那里才是家。这对于我们这代迁徙者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种极大的牵扯,就像我们无论走到那里,我们依然记得老家在哪,过年必须要赶回去。但对于正急于逃离农村的迁徙者第二代来说,逃离农村、摆脱农村的牵绊才是在外打拼的动力,他们对于老家、乡村、家族的概念早已经淡漠了,哪里有发展,哪里才是家。
很显然,现在的农村无法实现逃离者的发展梦想,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农民,他们也从来没有从事过一天的农业生产。犁耙车耖,这些农业工具,他们都无法认全,韭菜小麦,他们也难以区分—已经五谷不分了。当然,他们就是回到农村,也已经无田可耕,农田已经集中在土地承包大户手里,农业设施如水利灌溉工程也被大户所掌控。他们如何回得了农村呢?
逃离者与农村的关系,就只剩下户口簿户籍一览的农民二字,有人说他们是农民工二代,有人说他们是新农民,但他们从来不认为这种说法准确概括了他们的身份。
老家对于迁徙者是回不去的乐土,而城市却成为逃离者新的故乡。
无论我们怀着什么样的乡村情怀,也无论我们如何怀念、构画乡村的美好,但都无法阻止逃离者的步伐;也不管中央一号文件怎么强调农村和农业发展,也无论如何建设农村基层设施,都无法拯救农村的衰败,这种衰败更多的是乡村文化、精神世界的逐渐落下帷幕,是农村依然被抛弃在主流的社会发展轨道之外。也许10年、20年之后,这代留守者的独居老人们渐次离开人世,迁徙者们跟随逃离者定居城市,乡村何以为继?也许到那个时候,留守在卢家二房的不再是47个人,而是几个人呢?甚至整个村庄空无一人?
这并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如果不是城市这盏巨型聚光灯带来热源,如果不是迁徙者们源源不断的从城市带回财富到农村,我们这个村庄的贫穷与落后,万难改变,这种巨大反差,正形成逃离者离开农村的浪潮。
不会有什么逃离北上广深的事情,只有广大农村的精英逃离农村。
不再有成群的人在沙洲林地寻找柴火,曾经光秃的沙洲林地再次繁茂无比,早些年都已经绝迹的各种动植物又回到了它们的乐园;一场春雨过后,能闻到土地的清香;深深的吸一口气,都能感受到负离子在周身的流转;目之所及,郁郁葱葱,耳之所闻,莺歌燕舞;除了远处非法采沙场的机器噪声,这里确实是颐养天年的天堂,这里确实有如诗如画一般的田园风光,只是那村口孤独蹒跚的身影,在这无边的空寂中,总有些说不出的寂寞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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