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琳琳坐在德克士的圆座里,手里的黄桃圣代融化滴下来粘在手指上,可她毫无察觉,只是一脸诧异地看着对面的秦佳薇。
秦佳薇穿了黄底碎花的长裙,脸上的肤色好像比两年前更黑了一些,头发长了,梳了侧辫,花了淡淡的妆,但是眉眼间还是透着掩不住的倦怠。事情都解决了,可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难过。秦佳薇的声音里有了明显的颤抖音,低头吃了口手里的圣代,突然伏在桌上闷声哭起来,对好朋友倾心相诉的伤心让她的肩一下一下耸动着。
何琳琳突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接过秦佳薇手中的圣代和自己的一并放在纸巾上。俯身想要劝慰她,不经意地看见秦佳薇鬓边的头发里夹杂着许多白发,根根雪白。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便用手轻轻拍拍她的肩,柔声说道,只要林明亮有悔过,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么。
秦佳薇抬起头来,用手抹去眼角的眼泪,睫毛膏晕染开来,眼圈一团乌黑,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何琳琳从包里拿出湿巾和镜子递了过去,秦佳薇接过去,对着镜子擦去眼睛上的脏东西,又从自己包里拿出粉扑补了妆。尔后叹口气说,现在不化妆都出不了门,以前我还总是劝你快结婚,却不想现在我竟然特别羡慕你单身的自由自在。
何琳琳笑笑,没有说话。
秦佳薇看看手腕上的表说,我儿子马上要下课,我得走了,明天我们约时间再见面吧,其实早就想打电话和你说说这些,可还是忍住了,觉得自己太失败,竟然输给一个老女人。说着眼泪又涌了上来。
何琳琳拍拍她的手背说,我在这里还有几天的时间,哪天再见都可以。
秦佳薇含着泪笑着点头说,就明天吧,我开车来接你。说完站起来走了,她脚上穿着两年前何琳琳来这里时一起买的那双黑色小牛皮高跟鞋,左脚的鞋跟有点斜,和这条裙子不是很搭,应该是太忙了,都顾不得自己。
何琳琳目送着秦佳薇的身影从门里走出去,很快混在了人潮中。圣代已经化成一团,她拿起来放进身旁正在收拾桌子的服务员的餐盘中。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无人可见。她转过脸去看,八月黄昏的阳光还是金黄暴烈的,照到街对面楼顶硕大的广告牌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街道两旁老槐树上开满细碎米黄的小花朵,年轻女孩子穿着细带的背心,各色的小短裤,一双修长的腿在阳光里像是泛着白亮亮的光。
年轻真好呵。何琳琳心里想。
下意识的拿出镜子,看着镜中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没有瑕疵的肌肤,弯弯的眉,高挺的鼻梁,还是年轻的容颜。她抿抿嘴,看见眼角细细的皱纹。忽然想到秦佳薇鬓角的白发,心里难过起来。
两年前,秦佳薇的父亲病重,她请了假专程来看。林明亮开着车,带她们去新建成的湿地公园,走到一段鹅卵石铺成的石子小道上,秦佳薇穿了细跟的鞋子,走得小心翼翼,林明亮倏地横抱起秦佳薇,大步走过这段石子路。秦佳薇不好意思,用手拍着林明亮的肩膀催促他放下来,林明亮笑着说,又没外人,况且又不是没抱着走过。一起吃饭的时候,秦佳薇不停地往林明亮碗里夹菜,隔着热气腾腾的锅,他们周身洋溢着清晰可见的幸福。她和秦佳薇从十五岁认识,严格说,她比秦佳薇还要大一岁,秦佳薇已经结婚,有了家,有了孩子,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仅仅只是两年的时光,这样好的两个人竟也熬不过七年之痒,会走到同床异梦。一个比林明亮还要大三岁的女人,竟然就把三十岁的秦佳薇打得措手不及,竟然能让林明亮宁愿睡在车里,都不愿回家去。
德克士的人渐渐多起来,什么也吃不下去,也不能再坐着,走出去外面刚刚暮色四起。
小广场上用绳子圈出区域,许多人在里面随着音乐跳着不同的舞蹈。身边一个穿红线衣的胖女人指着一对搂在一起跳舞的男女,对身边的一个矮个子女人说,看那个不要脸的又来了,听说又有一个男的为了她离婚,老婆不离,给打住院了。何琳琳顺着那胖女人的手看过去,人影晃动的人群里,一个细瘦的身影灵活扭动着,妆容浓厚,在昏黄的灯光里看不出实际的年龄,黑色的紧身体恤将高高隆起的胸凸显的更为圆润,鲜艳的红色短裙在飞速的旋转中飞扬起来,露出下面一截黑色的底裤来。一次,又一次。但是舞蹈的女人似乎并不在意,表情孤傲自我,在男人的牵引下,肆意而张扬的舞蹈。
何琳琳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看见身旁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群人,都伸着脖子向里面看着,间或对着里面跳舞的某些人指指点点,嗤嗤笑着。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刻,却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割裂出两个空间来,平行存在,却又互不交叉。
勾引别人老公的女人,不要脸。耳边胖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何琳琳没有再看,径自走出广场。
夜来了,暑气渐渐消退下去。除尘车开过来,遇到的人纷纷向两边躲避开去,何琳琳站在树下没有动,冰凉凉的水雾弥漫着散开来,很快湿了头发,裸露的胳膊上也是潮湿的。
鲁一鸣打过电话来,说了些琐碎的事情,工作很忙,有新的项目,没有时间陪伴,要她在外面注意安全,最后挂断电话,飞来短信,照例是一句我爱你。
若是以往,何琳琳会觉得欣喜,也会回复一句,我也爱你。假若鲁一鸣有空,还是用短信聊很久,甚至都会聊到男女之间最隐秘的床笫之私,用电话来做一场柏拉图式的爱。
可此时,何琳琳站在人潮涌动的街面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三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剑刺过来,耳红脸涨,像是暗藏的隐秘被人窥到了一样。
秦佳薇说,林明亮的手机里设了密码存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应该是裸照,不然不会设那么复杂的密码,她背着林明亮试了很多次,都没有解开。还说看了聊天记录,语言粗俗、下流至极。她问,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
是啊,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
人潮涌动的街面上,何琳琳心里茫然地不知该去往何处。脑子里还是那个在男人身边穿着红裙子肆意旋转的女人,那灵活扭动的细细腰肢像条水蛇紧紧扣住了心。女人看了都不能忘,何况共舞的男人。
二
打车回宾馆,司机正在同老婆吵架。男人挂断电话,女人不间断地打进来,挂断、打进、再挂断,反复多次。最后无奈,男人接听电话,女人暴怒的声音吼进来,男人骂了一句神经病,再次挂断。女人再次打进电话来,男人选择关机。车内猛然安静下来,何琳琳借着路灯看着前面沉闷开车的男人,眉眼沉默隐忍。这个时段,他应该是刚刚接到晚班,还有漫长的一夜要绕着这座城小心穿梭。
丈夫在开车,还要执意打进电话来争吵的女人,应该是苍白无力和充满戾气的,这样的女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吧。
打开窗户,夜风猛灌进来吹在何琳琳脸上,有点凉,有点疼,她的头发凌乱地飞起来。
鲁一鸣又传来简讯,亲爱的,我好想你。
没有做任何回复,她关闭手机。到达目的地,何琳琳走下车,略微俯下身子微笑的对司机说,夜晚开车,请注意安全。她看见司机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对着这个陌生人微笑着挥手离开。
对着房间里的落地镜,何琳琳细细端详自己。乌黑油亮的齐肩直发,纯白的裸肩长裙,纤细的没有赘肉的腰肢。她对着镜子转了两圈,裙摆飞起来,露出笔直修长的腿。她看着镜子中的女子,一个声音响起来,勾引别人老公,不要脸。
她惶然地向四处看,明亮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想起来,这是在胖女人身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又想起那飞扬舞动的红色短裙和露出的那一截底裤。
电视里正在播一则新闻,闹市街头,原配暴打小三的狗血事件。要是往常,她是不会看的,关掉电视或是迅速换台,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许是秦佳薇鬓边的根根白发,她竟然对画面中那个气焰嚣张,满嘴脏话和行为极其不雅的原配有了同情和怜悯。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年轻女子没有被扒光衣服,只是被骑在身下暴打,慌乱地躲闪。旁边围满了人,没有人上前拦挡,都拿着手机不停地拍摄。
关掉所有的灯睡下来,何琳琳打开手机,给鲁一鸣发了一条短信,我们结婚好吗?短信很快提示已读,她躺在床上等。窗帘缝隙中一缕月光偷偷溜进来,凉凉的,柔柔的样子。何琳琳睡不着,索性拉开窗帘,窗外的月亮硕大浑圆,白亮地挂在树梢上。
也是这样的夜晚吧,她借着酒意踮起脚尖吻了鲁一鸣,他的唇很柔软,手也是柔软的。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脸颊、后背,她感觉到自己在他的抚摸中产生阵阵颤栗。
他是迟疑的,间或停顿下来。她执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紧紧抱住他说,我好冷,抱我好吗?她的心里是惧怕的,但又是热烈的,像是有一团火,想要把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燃烧起来。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的紧窒让他觉得诧异。她在身下不知所措,带着慌乱,先前诱惑的心全然不在。她说,我好痛。感受到身体被撕裂的痛楚,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她不可遏制想要尖声叫喊的颤栗让他不安起来。他放慢步伐,亲吻她的额头,轻声抚慰她,打开了她的门。她在慌乱紧张和执意如此中完成了与一个男人的真正结合和自我成长。
之后,她赤脚走下床去,她知道他在身后的黑暗中看着她。她踩着月光去卫生间,赤裸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像是迅速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回来,她蜷在他身边说,我在流血。他用被子裹住她,把她拥在怀里。
这是你的第一次?他问。
是。她轻声回答。
为什么?他又问。
可能是我爱你。她说。
他只是紧紧抱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那时候并不爱鲁一鸣,或许是因为失恋了,或许是因为醉了,或许只是想要任性放纵一次,或许只是因为鲁一鸣人畜无害,是个良善的人。或许真正的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她自己。她就这样想着、等着,直到凌晨模糊睡去的时候,还是没有得到鲁一鸣的任何回复。
三
第二天,会议刚刚结束,秦佳薇和林明亮开车来接。
林明亮笑着迎上来,伸出手和何琳琳握在一起。他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反倒多了份儒雅和岁月历练的亲和,让人不得不感叹,岁月总是对男人格外开恩。
车子等红灯的时候,秦佳薇说,儿子老师早晨打电话来,说性格太闹了,四十分钟根本坐不住。林明亮转过头看看秦佳薇说,那下周的课我全程去陪,你最近太累,不要去了。
下周的课是木工搭建,还是不放心,怕你们都没有耐心。
那我们一起去吧。
没有人再说话,何琳琳坐在后排,看着前面的两个人,他们之间从容说话,看不出任何貌合神离的地方,有一瞬,都是有错觉的,觉得秦佳薇昨天只是讲了别人的一个故事。
过了一会,秦佳薇转过脸来说,今天明亮约了朋友来,你不要介意。
何琳琳笑笑,没有说话。
车子停在新区新建成的地下车库,乘了电梯直上五楼,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气氛陡然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些什么,林明亮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秦佳薇脸上显然有了不悦的神色,何琳琳用手拍拍她的后背,笑着摇摇头。
到了约定的地点,林明亮介绍朋友给她认识,相貌普通的男人似乎并没有预料到会遇到这么年轻漂亮且没有结婚的女人,席间非常殷勤的端茶递水,竟连声说道,你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
何琳琳笑着说声谢谢,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也刻意让自己保持着这份美丽。
推杯换盏之间,何琳琳下意识的拿出手机来看,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收到短信的鲁一鸣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这样沉默的方式像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何琳琳的脸上,她没有用任何方式进行询问,只是采用了最煎熬和冷酷的方式,等。
去洗手间的时候,秦佳薇问。为什么不找一个人,有一个家?
何琳琳说,可能是在学校的时候伤了心,不能再爱了。
那时候你和王家河在一起并没有多久,怎么会伤这么深?秦佳薇问。
何琳琳笑笑说,少年时候的爱情,总是会记得深一些,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不说我,林明亮会和你离婚吗?她很快转移了话题。
秦佳薇放了许多洗手液狠狠搓起来说,那女人的老公只是被派外地挂职两年,耐不住寂寞所以才缠上了林明亮,她怎么能放弃前途大好的老公,舍得离婚呢。
那林明亮呢?何琳琳心虚,问得小心翼翼。
他不会的。秦佳薇说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在一起的么?何琳琳有点糊涂起来。
那是逢场作戏,你呀,怎么还是和读书时候一样,以为只要相爱就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林明亮当着我的面给那女人打电话,什么绝情话都说得出来。爱是什么东西,嘴上说说就行。男人在外面玩得再疯,迟早都要回家的不是。
对着镜子,何琳琳看着秦佳薇,曾经那个为了男朋友给别的女生送生日礼物大哭大闹的小女孩,在婚姻的磨砺中已经全然蜕变,那种心性的坚强,让何琳琳有点害怕起来。
坐到桌子旁,林明亮端起酒杯,何琳琳刚拿起眼前的果汁,就被林明亮顺手接走了,递过来一杯酒,没有再推辞便接了过来。
酒饮下去,凉凉的,在胃里却又像是着起火来。一桌人,各自怀着心思,身旁的男人频频举杯敬过来,何琳琳半杯半杯地碰着,渐渐有了醉意。
王家河。
这个忘记了许多年的名字不经意地被提起来,那些模糊的人影和片段一点一点地拼凑过来。这个初恋的男人,是啊,他们在一起连一年都不到,怎么会这样伤心?哦,是这样,他带她去青石山,他笨拙地脱去她的衣服,笨拙地亲吻她的脸、她的唇,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把手伸向她的芳草地。她闭着眼睛,握紧拳头,全身颤栗。他伏在她的耳边说,这是我第一次,你是不是也是?她的身体僵硬起来,猛地推开他坐起来。他怔怔地看她,然后用很严峻的声音再一次问她,你不是,是不是?她带着恐惧的神情看他,流下泪来,没有应答。
他扔下赤裸的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所以觉得伤心,觉得不能再爱别人。她光着身子坐在草地上,看着七彩绚烂的太阳被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下去,没有了光明。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再饮下去一杯,回过神来,眼前满桌的杯盘狼藉,何琳琳挥挥手说,我醉了,我要回去了。
找了代驾,林明亮和秦佳薇送她回到宾馆,她下车转过身向他们说再见,秦佳薇依偎在林明亮的怀里,林明亮用胳膊紧搂着秦佳薇,他们一起笑着向她说再见。
四
何琳琳带着浓浓的失意回到房间。
打开所有的灯,脱光衣服她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的胴体,饱满、高挺的胸部,纤细没有赘肉的腰肢,圆润修长的双腿。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轻轻抚摸自己的身体,这是没有生育和哺育过幼小生命的躯体,美好却又无力。
是了,她一定是带着报复的心理诱惑了鲁一鸣,她的身体被他打开,她因为疼痛咬破了他的嘴唇,她蜷在他身边说我在流血。
其实她没有流血。
她只是想要真正的第一次,和一个人结合,被一个人怜爱。
下午一起吃饭的男人发来短信,问她睡了没有。何琳琳没有回复,她在心底深处发现自己冰冷冷的一面,她的冷漠,她的自私,她的谁也不爱。
鲁一鸣说,你站在月光中的样子,我这一生都忘不了。
不敢再想下去,何琳琳给鲁一鸣发了一条短信:既然如此难以抉择,我不想再保持这样的关系,我们分手吧,各自珍重。
没有提示已读,如同石沉大海。
何琳琳关闭手机,赤身裸体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哭出声来。
五
走的前一天夜里,何琳琳又去了广场,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不在了,她等了很久,身边没有人再提起她,或许她再也不来了。
还没到家,鲁一鸣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
她说我在路上。
鲁一鸣说,今天我去找你。
何琳琳说,找我做什么?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鲁一鸣有一些气急败坏,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不许你离开我。我现在就出发,晚上见。他挂断了电话。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阳光和五颜六色的石头森林,想这六年来,唯一的一次争吵是在两年前,她在母亲的逼迫下去相亲,男方展开猛烈的追求。她说我想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了。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鲁一鸣开着车冒着雪行了一夜赶来,紧紧抱着她不放手。
那次,他们吵了很久,在电话里吵,在房间里吵,反复说着那些苍白的话。现在想来,无非就是我要走,你不许走。
那这一次呢,何琳琳茫然了。
她想起秦佳薇鬓边的根根白发,想起那旋转的红裙子和露出的一截底裤。这些应该都是压垮这浮华景象的最后稻草。
鲁一鸣到何琳琳住的地方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何琳琳到家洗了澡,正在收拾房间的时候,鲁一鸣来了。他们也该是有一个多月没有再见,鲁一鸣穿着藏蓝的衬衫,西装裤,鞋上全是土。应该是从工地上回来,换了衣服没换鞋。他站在门口,她站在沙发旁边,就这样隔着中间空荡荡的空气相互看着,没有人先说第一句话。
过了很久,鲁一鸣走上前来,紧紧抱住何琳琳,像是要把她揉碎,融进胸膛一样。何琳琳默默忍受,靠在他的胸口。
他低下头来,寻找她的唇。他的气息和味道淹没过来,千百次他们就这样融化在各自的身体里,她是因为睡在一起生出了感情,还是在心里爱上了鲁一鸣,何琳琳无法分辨。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再睡在别人身边,无法再爱别的男人。这样的感受,像是树一样,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可拔离。
他伏在她的耳边说,不要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用身体做出热烈的回应。可是脑海中,那条红色短裙和黑色的底裤不停地闪现,像是赤身裸体,所有的羞耻和秘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激情过后,鲁一鸣用毯子裹住何琳琳,把她拥在怀中,他知道她怕冷。
他说,我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直到早晨看到你的短信才知道你是认真的,我最近是太忙了,不是想要冷落你的,你不能瞎想。
何琳琳想了很久,坐起身问,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对我好?
他把她重新拉入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说,我就想永远都对你好,什么都不为。
又过了很久,何琳琳再次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鲁一鸣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或许就对我不再好了。
他微笑着看她,等着听她讲的样子。
何琳琳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在我七岁那年放暑假,我家隔壁来了一个哥哥,他时常带我玩,有一天他说要带我去看电影,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里。他给了我一些好玩的东西,然后脱去了我的衣服。
鲁一鸣静静地看着她,何琳琳顿了一顿,又说起来,他压在我身上,我很害怕,大声叫起来,他拿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我拼命地挣扎,可是觉得痛,他很快就完了。擦干净我的身体,给我穿好衣服把我送回家。他说,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如果别人知道,就没有人再喜欢我了。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个人消失不见了,可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样子。等我长大懂事后,我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我怕男人抚摸我的身体,更怕有人会追问我是因为什么失去了童贞。
她微微地颤抖,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下来。他沉默而怜惜地把她拥入怀中,许久没有出声。
她说,我并不爱你,可是我引诱你,用你冲破了我心里的障碍,获取心里的安宁和重生。这么多年在一起,我和你存留的记忆只是在这间屋子的床上、地板上、沙发上,除此之外,别无一物。我想要结束这段看似不可拔离,实则漏洞百出的感情,我想要一个家。
他把她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开手去。
鲁一鸣的声音低沉,不管你和我在一起是怎样的目的,不管你是怎样的想法,我都不愿失去你。从你第一次睡在我身边起,你就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等这个项目完成,我就给你一个真正的家,只是,你愿意接纳一个不再年轻,而且净身出户、一无所有的男人吗?
她抬起头看他,泪眼朦胧。
他用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六
何琳琳知道鲁一鸣的老婆会来找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鲁一鸣离开的第三天她就来了。更意外的是她怀着孕,高龄产妇,她肿的很厉害。
她是一个人来的。
没有质问、没有羞辱、没有高声大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何琳琳下来。她恬淡娴静的样子,已经在无形中击败了何琳琳。这是她捍卫自己主权和夺取胜利的方式,绵软柔弱又强悍有力。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她说,我是不会离婚的,永远都不会。
天上黑压压的云聚拢过来。云团集结,起风了,街边的大树在风里摇摆的像要折了似的,尘土夹杂着各种垃圾漫天飞起来,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街上的行人纷纷四散向家的方向跑去。
何琳琳看了一眼鲁一鸣老婆消失的地方,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和鲁一鸣在一起共度过欢愉的房子。被羞辱的感受在飘摇的风雨里消失不见,她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穿着透明的塑料雨衣和红色的有点渗漏的雨胶鞋,背着沉重的脏的有点分不清颜色的硕大书包禹禹独行在小巷里,书包里装着书和一些破旧的衣服。她是要去母亲再婚的家里,父亲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说这个月没人管你,你去你母亲那里。毛毛细雨,洇的头发、衣服和袜子都是潮湿的......
鲁一鸣说,你还是个孩子。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暧昧且又温暖。她泪眼朦胧,透过眼前的水雾看他,这个男人,像是父亲、兄长、朋友,对他的爱模糊不清,所以情愿跟着他。
鲁一鸣的老婆说,我是不会离婚的,永远都不会。
......
像是有一个男人在身边,用无形的手牵引着她一样,何琳琳踮起脚尖,伸展双臂,在雨里舞蹈起来,移步、伸展、旋转、下腰。跳着跳着,何琳琳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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