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这就像一种信念,它变成了我时常会想到的一件事。不是说这个念头是我生活的支撑,但是想到它,就像想到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所以重逢的时候我没有过多的惊讶。
她也没有。她在笑,脸颊的一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还是像以前一样好看。但是又好像很不一样,更成熟了。她穿着一条绿色的碎花长裙,及肩的头发染成深栗色,这是以前她绝对不会尝试的风格。她看着我,又看看舞台,舞台上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在搬布景板。我们剧团的戏刚刚排演完,马上要给一个舞团腾出位置。灯光很充足,打在她身上,显得她气色很好。
我也笑起来。我说,一起出去喝一杯吧。
2).
分开的时候我们才十七岁,可是已经在一起四年,私奔两年了。我们初中的时候就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是同一个年级的,教学楼是一个中空的大椭圆,我们两个班在同一层,面对面。我坐在靠走廊靠窗的位置上,时常课间一转头,就可以看到有个长头发的女生靠在对面的栏杆上,手肘搭在栏杆上面,托着下巴。她有时身体前倾,视线看着楼下的花坛,那刘海就垂下来,盖住她的眼睛。她有时抬着头,看着对面,也就是我教室的方向,面无表情。她的身影那么突兀,因为她那边的走廊上,人影都是三三两两,偶尔有落单的,没有像她这样一直落单的。她的同学彼此在讲话,在追逐吵闹,可是那都不关她的事。在她身体的周围好像有一个小圆圈,那里被施了法,人们都不会去侵犯那个圆圈,那个范围内,看上去,空气都是安静的。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可能她只是在发呆。但是转头的时候寻找她的身影,渐渐成为我的一个习惯,这就像过马路的时候抬头看对面的红路灯一样自然。尽管我们彼此还不认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偶尔找不到她,但是绝大多数时候是找得到的,就像我们约定了,她出来,我找她一样。
有时我们视线对上了,她也不会把目光移开,她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直勾勾地看着你,没有丝毫的尴尬、畏惧、害羞或者无所适从,就像她对上的不是另一个人的目光,她看着的只不过是一个死物,比如说一块黑板,书里面的一页,或者摊在桌面的试卷。那目光不会让人误会,是纯粹的机械而又死气沉沉。
就像我一样。
3).
我们在一起的事,是秘密。尽管根本没有人关注我们,我们还是小心翼翼。我们很享受这样的地下情带来的刺激感,那是麻木的生活里,唯一有的乐趣。
所以我们从不在学校里对话。有时候我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我们两个也是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们年级有一对新的情侣诞生了,没有人知道她的班级的她,和我的班级的我在一起了,虽然他们实际上都不属于哪里,或者说,不属于任何地方。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彼此认识的。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课间用目光追逐彼此的身影。我们视线对上了,她的目光不再冷漠,而是带有羞涩而又兴奋的笑意。
我们约定了一个地方,我会把纸条放在那里,不署名,但是写满幼稚的情话。我们实现对上之后,我会眨两下眼,她就会知道有东西等她查收。下节课下课后,我就可以去收那同样匿名的甜蜜回复。
等到放学的时候,所有人都走光了,她就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我摇摇晃晃地载着她到城西的一个公园。我们学校在城东,基本所有学生,包括我们两个,都是住在城东。工作日放学,没有人会特意跑到城西去,所以我们在那里很安全。她搂着我的腰,我的腰酥酥麻麻。风吹在我脸上,都是爽朗。我们在那里做在学校里绝不会做的事,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坐在大榕树下的石凳上,两个人不说话,或者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着太阳下山,天空从蓝变黄变橙变黑。然后我把她载回家。其实我们不回家也是可以的,于是有时候我们会在外面过夜,就躺在公园的草地上,看满天的星星,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
4).
如果不是那天她的提议,我们可能会就这样安静地进行我们的地下恋情,直到毕业,然后我们可能顺着父母的意愿,选择去读高中或者职中,成年以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结婚,然后过着一种平静又幸福的生活。
她说,不如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我们一起当演员吧。出了名就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们,我们会有很多钱,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
我知道她的事,她知道我的事,我们是一路人,才会走到一起。我不知道她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说好。
我没有问,但是我知道适当的时候,她会告诉我,就像我们当初彼此坦白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确定计划。去哪个地方,能找谁,怎么去,怎么解决路费。她赞成北上,因为那里影视业发达,机会多,红了好多演员。我提议南下,因为北方虽然影视业发达,但是我们不了解的潜规则体系多,南方有潜力,而且我们更近更熟悉,我们可以先去看看。
最后我们决定先南下。
5).
成年后回想起来,那时候不是不知道路途险阻,陷阱诱惑都多,不过是仗着年轻,无所畏惧。没有发生什么大的事故,实在已经算得上幸事。
沉默之中,她也点点头,算是同意。
当时怎么会想到这次的旅途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的旅途,甚至没有走完,大家已经分道扬镳。
我问起她我们分别那天的情形和后来发生的事。
她说,走着走着,在地铁里要换线了,一拉身边的人,发现拉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大叔,那时候才发现我不见了。
害怕吗?还是生气?我问,问得就像一个记者在采访。
当时很慌。她垂着眼帘,手拿着细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我有打电话给你,我说,头几天一直没有人接,后来已经打不通了。
手机被偷了。就在地铁里,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我看着她,她说的很在理,我却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去相信这样的巧合。
6).
我们没钱坐飞机,各自偷了父母的一点钱,她还拿了她继父的手机,一路火车凑大巴,东转西转到了目的地。安顿下来开始找机会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生活的艰难。
不是没有想到过日子会很难过,机会很难找,但是设想是一回事,自己那样生活是另一回事。就像现在看新闻,看贫困山区里的人生活很艰难,你知道很艰难,但是你自己并不过着那样的生活,艰难在你的词典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形容词,它和漂亮,舒服一类的词,地位没有什么不一样。
每天片场蹲点,希望能有一个半个角色。群众演员不难找,但是要有镜头和台词,哪怕只是一两句台词,那就远远轮不上他们。
拿来的钱早就用光了,为了维持下去,我去打工,而她继续找机会。
片场附近的房子很贵,我们租不起,于是我们在很远的地方住,去片场要转好几次线。
那是旅途的第二个年末,我刚换了一份打的工,搬进了宿舍,剩下的钱她可以在租一间离片场更近的房间。我们在地铁会面,我跟在她后面,然后突然觉得很累,累到动不了,我蹲在地上,看着她在前面走,没有停下,然后右转,站上了下去的扶梯。
我想喊她,但是喊不出来。
等我恢复过来,我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已经没有人接。她还不知道我新工作的地址,我还不知道她换的新房间的地址。
她从我眼前消失,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7).
分离其实就是两个人,一个没有跟上去,一个没有停下来的事。走着走着,彼此就把彼此弄丢了。但是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分离,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没有预谋,没有深思熟虑,没有坦白,就像两条溪碰到了一起,变成一条,一起走过一段路,沿途看了一些风景,然后在一个地方,又自然地分开。
但是曾经变成汇合成为一条的两条溪再分开,当然不会还是原来的溪。分开了,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存在。
她问我,那你呢?你后来呢?
我说,奇怪得很,当时倒没有很伤心,就好像潜意识里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发生,然后那时候就发生了一样,好像上天借给你一件珍宝让你拥有几天,到期了就收回去了。失魂落魄了一个月,后来渐渐好了,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就是心里一直觉得很惆怅,很遗憾,没有好好告别。
她点点头,我也是这样。
有时候我会搜你的名字,看你有没有完成当年的志愿。现在是还可以吧?
我后来北上,漂了几年,攒了些人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过也能接一些有几句台词的戏了。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我在这个剧团里工作工作五年了。这是我们分开以后我工作的第一个地方。当时我想,话剧可能更适合我。离开这里后,三年里我尝试过不同的地方,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她点点头,很适合你。
我说,你会成功的。
8).
我一直都知道,她会成功的。我相信她会成功的这件事,比我相信我自己会成功这件事,远远要坚定得多。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但是我们又不是一样的人。
就像当年我们第一次说话,我们在走廊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腕,头也不转,目视前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却说放学留下来等她一样,就像她那天放学跟我说交往吧你个偷窥狂一样,就像那天我们躺在阳光下的草地闭着眼她说我们一起走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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