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的人生

作者|楚歌

题记：自信的人大都相似，自卑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同。

一

一提起童年，人们就会想起一些诸如 “无忧无虑”“快乐的像个小天使”等美妙的字眼。可我的童年既没有无忧无虑，而我更不是一个快乐的小天使。我只是一只丑陋的小蝌蚪，整天找妈妈。记得我读《小蝌蚪找妈妈》一文时，直流泪，小蝌蚪找到妈妈了，“我的妈妈在哪里？”我总拽着奶奶的衣角问。奶奶总是抹了抹眼泪，幽幽地说：“去远方寻找一个叫富裕的梦。”

我不知道什么叫“富裕”，我只知道妈妈与爸爸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似乎只是童年时，有两张亲切的笑脸给我糖吃，忽然间，我哭喊着，那两张亲切的笑脸又飘走了。

没有爱的生命是枯萎的小草，缺乏爱的生命是瘦黄的野草。母爱父爱离我很远，而爷爷奶奶的关爱又似嫌不够，爷爷十五就当门汉了，奶奶十三就当管家婆了。他们身上还流淌着些许封建血液，受儿孙多福的影响，奶奶生下八个婴儿，若干年后，八个婴儿又为他们生下十来个孙儿孙女，我排行老三。爷爷奶奶的关爱不够我们几个小生命分享，他们实在忙不过来啊！只有把我们比较大的先搁置一旁。于是，我这株小草就到处蔓延了。我偷偷地独自出了家门，在外面踽踽着。折了翅膀的鸟儿在田埂上扑腾着，断了腿的蚱蜢在草堆上跳着。最让我伤心的还是看见别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手舞足蹈，躺在母亲怀里撒娇取闹。我伤心极了，累了，就靠着一堆稻垛睡着了。睡梦中，我似乎听见了爷爷的呼唤，恍惚间又似梦见了大灰狼，张着血盆大口，把我咬了一口，“啪”的一声脆响，好痛！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爷爷，爷爷是急性子，许是急了，往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我却没有哭。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扯上了帷幕，星星露出清冷的光辉。爷爷抱起我来亲了一口，在夜色中走进幽暗的老屋。老屋真的很老，爷爷的爷爷就住过这里，爷爷理所当然的也住在这里。“嘭”的一声，爷爷随手把门关上，也把我的整个童年关在了里边。

后来，每当我经过老屋时，心中总会涌现一些怅怅的诗句：

寂寞的童年

悲惨的童年

那被埋在幽暗老屋

自卑的童年啊                 

二

也许是上天的垂怜，它给了我这只丑蝌蚪一个聪明的脑袋。于是，我用瘦弱的双手给爷爷奶奶捧回了一张又一张奖状。小升初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跨进了集镇的中学。那些日子，心中似乎总有一只小鸟在欢快地跳着。

更高兴的是我望穿秋水的双亲也回来了，只不过没有找到富裕的梦，却带来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双亲的回来更增添了老屋的拥挤，父亲决定另造一栋泥瓦房。父亲东挪西借，准备了大半年，脸上添了许多“辛”的皱纹，手上多了许多“苦”的老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造起了一栋新的泥瓦房。父母为了偿债，除了耕种几亩薄田荒地外，就是四处揽活干。

当我礼拜回来时，总是努力地帮家里干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五六岁时便能扫地洗碗，十来岁时便能砍柴，下地劳动。农村的孩子上的第一堂课不是读书识字，而是劳动。

双亲总是一边劳动，一边带着汗的气息教导我，赚钱是如何的艰难，做人要如何地踏实，学习要怎样地刻苦，我把这些话都默默地装在心里。

我没让双亲失望，期中考后，我登上了领奖台，这是我初中三年唯一的辉煌，也是我初中三年颓废生活的开始。当我双手捧着奖状站在领奖台上时，台下有些窃窃私语：“哇，长得真丑啊！”“他手背上有什么东西啊，那么难看！”这些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特别刺耳。那时，正是爱美之心异常膨胀的年纪，对别人的话却是分外在乎。当时，我真想找个缝儿钻下去。但台上没缝，我只得尴尬地站着，失落了全部的骄傲与自尊。

我长得多么丑啊，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但脸上的黑点似嫌不够黑，不够大，就又在我的右手背烙上了一块苍蝇屎似的黑斑点（美其名曰：胎记）。失落了骄傲与自尊的我，无法面对外表的丑陋，而我又没有丑石的哲学：丑到了极致，便美到了极致。我只有自卑着，深深地自卑着。

偶尔一日，路过武侠小说出租店。溜进去，粗粗一翻，我便掉进了刀光剑影中，再也找不到自我，自卑的我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才不会自卑。因为那里有许多大侠都是丑陋的，独孤求败就是我最爱的一个。

我只觉得他们一个个至纯至真，至善至美，没有现实中人们的白眼与唾沫。可怕的是我把武侠小说当成了精神避风港，把整个身心都停泊在那里了。学习对我来说成了一种负担，我见着课本就头痛，为了使头不痛，我彻底放弃了学业。

人一旦选择了放纵是多么可怕。什么学业，什么责任，什么荣誉全都不值一提。只有满脑子的幻想，而幻想过后，回到现实，人却更加的空虚，我也在空虚中变得日益浮躁与孤僻。

时间在钟表的嘀嗒声中无情地溜走了，中考那道黑色闪电灼伤了我，我那可怜的分数只够进一个二流的高中。分数公布的那天，我不敢去学校查看。父亲去了，但带着酒气回来。温和的父亲头一次给了我两耳光，我依旧没有哭，只是怨恨地喊着：“你们为什么把我生得这么丑啊！”父亲与母亲都呆站着，我狂奔而去，沿着村中的小路狂奔而去。累了，就躺在地上，看着我的右手。我笑了，像疯子似的笑了。我又像疯子似的把手背在地上来回地搓着，直到鲜血淋漓，“自卑，我要叫你消失。”疯狂完了，我就冷着脸低着头回去了。母亲见我流了这么多血，泛着眼泪为我包扎，用眼光询问我：“咋了？”我嘟囔了一句：“摔了一跤。” 父亲正在默默地吸烟，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心在悔恨着：

春天 

播种的季节

有耕种者  有赏花者

耕种者播下希望

用心血与汗水养育

赏花者撒下幻想

用空虚与叹息呵护

秋天到了

希望结出了现实的果子

收获了沉甸甸地喜悦

幻想挂出了空想的苦果

收获了满腔的羞愧

三

高中校园的树木挺多，走在树底下，阴阴的，凉凉的。

右手手背上的伤痕痊愈了，但黑色的斑点依在。我不敢再看武侠小说了，是父亲干裂的大手和母亲含泪的目光送我来的。

一踏进校园，心中曾经不止一次地用幻想与诗情编造成的大学梦变得那么清晰。它站在一座独木桥的河对岸，悠悠地向我招手。我清楚我的目标是挤过那座独木桥，而我的同伴们又何尝不是呢？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体力、智力和毅力是运动员们必备的素质，而我缺乏这种素质，我掉队了。我的右手又在嘲笑我了，当我失败，孤独的时候，当我灰心沮丧的时候，我的右手总在嘲笑我。

四

带着一颗自卑、忧伤、绝望的心，我走进了高二，我选择了文科。因为文科更适合我这个理科盲，但我依然没有兴趣去学习，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还能对什么感兴趣。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太阳在升落之间消融我的生命。

但人生常常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的命运有了转机，这个转机是我的语文老师带给我的，我至今仍然感谢他。是他教给我把心托付给稿纸，是他把我从心灵的严冬拉回暖春。

他教给我自救的方法：每晚睡前，我拿起放在枕边的充满诗心的散文和小诗细细读着，让所有的温馨与纯情都如溪水般潺潺地流进我的心田。

起床后，当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时，我站在窗前用心对自己说：生活是多么美好！世界是多么美好！

我用心倾听生活，用心触摸世界。那些日子风好轻，云好柔。

终于，在一个清晨，当阳光挣脱了乌云；当小草推翻了石块；当鸡雏啄破了蛋壳，我终于听见心中有种解冻的声音。我站在朝阳底下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如一颗美丽的花树，就连平时最讨厌的马蜂也让我觉得甚是可爱。

学习对于我来说成了一种乐趣。那些方程式、英文字母仿佛一个个都在课本上跳舞，它们是那样的可亲。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的成绩如台阶式的一步步望上垒，老师高兴地说我能考个像样的大学。

当地球还要自转一百二十天的时候，就是那黑色的七月了。

在这一百二十天的冲刺里，月亮也得累弯了腰，星星也得熬红了眼。可我······

“命”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我问天空，我问大地，它们不告诉我，但我是相信有的。因为残酷的现实教给我宿命的观点，使我不得不说“有”。这是十八年来生活对我最大的创伤：

阿姐去了，为了爱情，为了一个欺骗她的薄情寡义的男人，从楼顶绝望地一跃而下，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当往昔亲切的音容笑貌装进冰凉的瓷瓶从那个梦魇般的城市端回来时，我恶狠狠地诅咒着那座城市，深圳——伤心之城，深圳——没有爱情！

我这人很少流泪，爷爷打我屁股时，我没有哭；父亲给我两耳光时我也没有哭。但这次我却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哭得那么绝望。

人生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生离还有重逢的希望，死别却是今世今生再也不能相见。更何况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觉得倍增凄凉。现在我的眼前总还浮现大爹大妈那枯井似的眼睛；那如蓬蒿似的白发；那抽搐不已乌黑的嘴角。

我无法接受阿姐离去的不幸。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这是自然法则，原也没什么可悲，可悲的是当生命之花最绚烂的时候却骤然凋谢了。阿姐只有20岁呀！20岁，花样的年华，却·····

那些天，太阳把日子扯得好长，好痛，我独自咀嚼。嘴里仿佛含着一颗又酸又涩的果子，噎得喉咙发痛，鼻子发酸。

我把自己扔在房里，一遍一遍地听着忧伤的歌曲。看着阿姐的照片，一遍遍地回忆着伤心的往事，眼泪禁不住一次次地流。

我不敢走出房间，我不敢站在太阳底下。

魔鬼呀

将我的

容貌 诗心 亲情

全都抢走

我成了一个穷光蛋

外表与心灵

但我又不得不走出房间，不得不站在太阳底下，我不得不去面对黑色的七月，我没有了退路，我看见亲人们是何等的悲痛，我不想再增加亲人的悲痛。

但生命中的那场雨真的下得好大，好凉，好狠。一直溅到我心里，我血液里。

在无数个夜里，一个人呆在教室，一会儿愣愣地想着在另一个世界的阿姐；一会儿又呆呆地看着我的右手；一会儿又望见无数双期待的目光，我就又木然地看书，直到天亮。

一百二十天的折磨，一百二十天的摧残，我已不成人形，走路都直晃，一阵微风仿佛都能把我带走。

黑色的七月如期而至，我不知是怎样走上考场，怎样答卷的，仿佛一切都凭感觉，都凭潜意识。既漫长又短暂的两天过去了，这两天决定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我呆在家中，等待命运的裁决。

五

上苍没有偏爱我，也没有抛弃我。当我收到一纸通知书时，我来到这个与家相隔千里我梦中的天堂。

先前，总以为远的就是美的。现在我知道错了，其实许多东西往往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化。

天堂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好。虚伪、卑劣、世故、冷漠、勾心斗角，都在这群被称为“天之骄子”们的身上若隐若现。诚实、高尚、纯洁、热情、团结友善就像缺乏营养的小苗，孱弱的可怜。原来，我梦中的天堂是失落的天堂！

于是，我又徘徊了，叹息了，而徘徊过了，叹息过了，我又剩下些什么呢？

当我站在空旷的操场上，旧愁新绪一起涌上心头。四旁水泥建筑物，凉凉的，沉沉的，压在我心头，仿佛吐口气都困难。这时，我总要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将要去哪里呢？

我是否又能够像保尔一样大声说：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我想我是不能的，我的过去，只能把“不”字拿掉。

我不想虚度年华，也不想碌碌无为，但我又不得不虚度年华，不得不碌碌无为，这就是我的悲哀！

十九岁，多么美好的年华，但对我来说，却是多么沉重啊！既然，上苍给了我不堪回首的往昔，难道我就不能给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于是乎，在某个雨夜，小雨轻轻敲着窗棂，也仿佛在敲动着我的心，我终于不再徘徊，不再叹息，我选择了在沉默中爆发，在孤独中前行。

生活给予我的不幸，我无可奈何，但我不能自己给自己制造不幸。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爆发，还是挂在天边最远最冷的那颗星，但我相信尼采的一首小诗：

有一天有许多话要说的人

常默然地把许多话藏在内心

有一天要点燃电火花的人

必须长时间做天上的云

是的，我相信！

补记：上面那些文字，是今天捣弄以前课本时掉出来的。一看，竟是十五年前的文字，隔着十五年的时光去看过往，恍然如梦。那时的我自卑、孤僻、悲伤、绝望，有点歇斯底里，再加上一颗不甘平庸，往上生长的心。那时的我，青涩的有点发苦，不过仍值得我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