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作者: 他朝两望 | 来源:发表于2023-03-15 17:13 被阅读0次

    我是一名婢女。

    扬州太守府里最低等的婢女。

    管家把我从人牙子那儿买回去的时候我才六岁,本来是挑给小姐当伴读,但进了府训话的时候才发现我是个哑巴,于是我就被派去了浆洗房做洗衣的活计。

    张嬷嬷是这小院里的管事,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摇着头说我:“模样长得还挺标致,可惜是个喑的。”

    在我第三次把衣角搓破之后,她叹了口气,捏了把皂角粉:“个子不大,怎么手劲儿那么大。”

    我看着她粗糙的手指揪着那薄薄的衣角,一下一下地搓洗,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地又拿起一件衣裳,这一次收了手劲。

    “幸好这些是咱院里人的衣裳,要碰上主子们的衣裳给你这么搓,怕是给你屁股打开花儿都不够。”张嬷嬷看起来很满意我的进步,看了一会儿就放心地去睡午觉了。

    我埋头洗着衣服,在这个闷热的午后,我好像又闻到了湿湿咸咸的海风。

    后来,我洗过主子们上百件的衣裳和被褥,我的屁股也没有被打开花儿过,我成了这个院里洗衣服最勤最快最干净的小婢女。

    在我九岁的那年,张嬷嬷说我的好运来了。

    说是前院伺候的尔冬嘴里没个把门儿,把小主子得罪了,掌了二十嘴就送乡下庄子去了。

    主子想换个不会说话的来伺候,于是管家想起了在浆洗房洗衣服的我。

    管家领着我往前院走的时候不住叮嘱我:“在主子面前做活不比后院,要少听少看少说。”说着他侧头斜睨了我眼:“幸好你是个喑的。”

    我听不出他语气究竟是讥讽还是庆幸,但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我抱着我的小包袱连连点头。

    管家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因为上头催的紧,他的步伐迈得又大又急,我才将将三尺半的身高,却一步也未曾落在他身后。

    后来,我住进了前院的下房里,睡在了原先尔冬的那床铺子上。

    院里的其他婢女们看见我来,都默不作声地把她们的东西挪得离我远远的,她们大概都不太喜欢我吧。

    也是,谁会喜欢一个一来就顶替了小姐身边人位子的陌生婢女呢。

    于是,我从原先要挑给小姐的伴读又成为了小姐的伴读。

    长庆十四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太守府里的月池在小寒的第三天就结冰了。

    小姐嚷着要去扬州城的驱傩活动,却被太守夫人拒绝,还特意叮嘱我别让小姐出任何幺蛾子,除夕这天必须好好待在家里。

    可小姐要做的事,没有奴婢敢违抗。

    我自然也不例外。

    小姐很聪明,让我打扮成她的模样和她一起骗过前院的仆从,在人来人往的月池边上,她装作我的模样,佯装受了差使,溜之大吉。

    我望着远处结冰的湖面,整个人瑟缩着,想着待会儿可别突然下雪。

    约莫半个时辰后,我看到陌生的主仆二人远远走来,才知道原来这天府里来了客人啊。

    怪不得死活不让小姐出门。

    可真正的小姐现在热闹的城中看百姓驱赶“疫鬼”,估计早已乐不思蜀。

    假小姐我本人瑟瑟坐在月池边上的小亭里,将脸埋进厚厚的斗篷。

    小姐和我一般大,个头和身材却比我更宽绰一些,但冬日本就穿得厚实,我只需要瑟缩着身子坐在那里,从背后经过的仆人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所以当陌生的主仆二人绕过池对岸,缓步向我走近时,我开始期待突然的暴雪让他们停止脚步。

    大抵我的期盼永远不会成真。

    “请问……”属于少年清冽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由于太过害怕也不敢回头,在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慌乱起身打算跑路,却被不合身的斗篷绊了脚,整个人朝前倒去。

    摔倒前我还在想,这冰是薄呢还是不薄呢?

    入水的一瞬间我得到了答案,这冰很薄。

    “你跑什么?我不过是想问怎么去正厅。”锦衣玉带的小少爷如今狼狈得很,在那仆从的帮助下擦拭着头发。

    我没想过他会跳下水来救我。

    当时我正准备凫水上岸,却听见噗通一声,有人从身后架住了我,于是我顺水推舟不再动弹。

    我装作被呛水的样子,没有回他。

    “这下好了,你得带我们去换身衣服吧。”说着他就要拉我起身。

    我心下暗道倒霉,却也不得不解决眼下的问题,于是算了算时辰,双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示意他俩跟上。

    湿透的衣裙黏着我的身体,却仿佛被寒风吹成了冰禁锢着我的步伐,让我每一步都迈得很费劲。

    或许又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带他去哪儿换衣服。

    最终我带他到了浆洗房。

    “这位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少爷还未发话,身后的仆从倒是表示了他的不满。

    我转身朝他俩投去一个无奈的表情,一副你们要不愿意我也没辙的样子。

    小少爷倒是好说话的很,让那仆从在院外等着,他自己和我进了屋。

    “谁来了?”我有些惊讶,今天府里给除了前院和厨房的都放了半天假,怎么张嬷嬷还在。

    她撩开帘子出来,看到了一身锦缎斗篷却湿漉漉的我,身后还跟了一个同样湿漉漉的贵公子,讶异的眼神藏也藏不住,却挥手让我们去里间自己换衣服。

    终究是奴仆的命,我先从洗好的篓筐里找出一身男装,还是管家儿子的衣服,这院里只有他和这个小少爷看起来一般大。

    小少爷眉眼微挑,接过了衣服,朝我手指的方向撩了帘去换了。

    期间他对我说:“你们太守府可真大,光是这园林都比得上京城官家了。”

    我不敢吭声,当然,我也吭不了声。

    半晌得不到我的回音他也不恼,换好衣服还礼貌得敲了敲墙。

    我将湿透的小袄卷好放进篓子,撩开帘子示意他好了。

    许是因为我还披着那件湿透的斗篷,且裹得严严实实,头发也未曾打理,小少爷虽然满脸疑惑却也没有问出声。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雪了,这种时候我通常会感叹老天从来不遂人愿。

    小少爷有些新奇,伸手接了几瓣雪:“你一定没见过京城的大雪吧。可比你们这儿稀稀拉拉的像柳絮一样的好看多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还有几步路就快到正厅了。

    这段路上人少,没人能认出我,何况我仍是小姐的装扮,想着只要把人送到了我今天就圆满了。

    他突然转头看我:“有机会,带你去京城看雪吧。”

    从正厅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未下山,离小姐和我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我谨慎地回到月池,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等人。

    我望着池边上破碎的冰块,期待今夜再冷一点,冷到把这水重新冻起来,这样就真的无事发生了。

    但我说过,我的期盼永远不会成真。

    小姐如期回来了,却不是醒着回来的。

    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小姐浑身都湿透了,听说是不小心掉湖里了,还是行船的人见着觉得眼熟捞上岸后,才发现这姑娘长得和去岁随着太守夫人进香的女儿十分相像,遂连慌敲响了太守府的大门。

    为此,老爷虽然生气,却仍是赏了这行船的一碇银子,他跪在地上高喊青天父母官,硬是磕了几个响头。

    这行船的倒是感恩戴德得被老爷赶跑了,而本假小姐我听到这个消息却知道自己惨了。

    从月池往前院走的时候恰好碰上尔夏和尔秋拿着湿衣服出来:“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低下头,让到一边。

    她们也不理我直接走了,头凑在一处小声说:“你听说了吗?今儿来府里的是御史台的大官儿,本来老爷还打算撮合他家小少爷和咱家小姐,这下倒好面都没见着……”边说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等她们走远了我才迈步进了前院,门口那株腊梅据说还是尔冬刚来那会儿栽下的。

    我也摇摇头,祸从口出的道理她们怎么还不懂呢。

    这件事的后续就是我替小姐挨了罚,在外头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上跪了一夜。

    雪花落在我身上,旧的化了新的又落,膝下的那块地早已浸湿,我有些艰难得抬了眼睫,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那时候我想,小少爷说的真对呀,扬州的雪确实不过如此。

    我开始怀念闷热的海风吹拂脸庞的感觉,好像听到了带着湿咸味道的鱼在船板上扑腾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被送回了浆洗房的院子里。

    我试图坐起来喝口水,却被自己无知觉的右腿绊倒差点扑下床去。

    张嬷嬷进来看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先伺候小姐的尔冬原来是被活活掌掴死的。

    “原以为你不会说话,肯定得罪不了主子,往后日子可不比在浆洗房好过?谁曾想……”张嬷嬷为我捻了被角,突然侧过身子去。

    我没看她,但我猜她应该是在抹眼泪吧。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尔冬死了,我可没死。

    我是没死,但我废了一条腿。

    我被主子从前院又扔回了浆洗房,腿废了不能伺候主子,但还能洗衣服。

    于是我又成了这个小院里洗衣服最快最好的小婢女。

    那年我十三岁,张嬷嬷总是担心我以后嫁人的事情,哑巴又残废,是真的很难嫁了。

    每当看到张嬷嬷对着我叹气,我通常就举起手里正搓洗的衣裳,示意我本事大着呢,替人洗衣服也能养活自己。

    由于我年纪小又不会说话,但干活麻利,各院的嬷嬷们都很喜欢我,每次我去送衣服的时候总爱和我念叨两句,许是看我还瘸了条腿,厨房的秦嬷嬷也总会偷摸给我两个鸡蛋让我补身体。

    但库房的陈管事却很不喜欢我,以前我还在前院的时候,每次都能领到两斤的灯油,现在我去领灯油,他连二两的标准份额也要扣下一点:“你们一群洗衣服的夜里用什么灯?缝补的活计白天不能做?”

    有时候其他院里来领东西的奴婢们看到了也会讥讽两句:“您不知道,小哑巴以前跟着小姐读过几日书,估摸着这灯油是晚上看书用的。还以为是在做伴读的时候呢。”

    我拎着那一两半的灯油,也不搭理,低头就走。

    我安慰自己,浆洗房的份额一个月一两半,我白日里多替张嬷嬷她们缝两件衣裳就能省下小半两的灯油。

    边走边想起她们的话,不由得笑了,读书啊,我确实读过书,但我只读过一本书,而那本书我早已背得烂熟。

    “你走运了,知道今儿来的是谁吗?”当年前院的人全换了一批,说话的是五年前新来的颂时。

    我摇头,这是我在太守府第二次听到别人说我走运了,我想了想不敢苟同。

    她也没想等我回答,继续说着:“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听说五年前他和他父亲也来过府里呢。”

    我仔细回忆了下,根本没有印象。这几年来府里的客人太多了。

    “也不知道这么大人物来我们这儿干嘛?” 颂时突然拉着我的手贼溜溜说道:“听说刚刚老爷叫了小姐去前厅,还说起了当年因为小姐落水受寒才没能让他俩见上一面的事儿,这下估计是巴不得把小姐送人家眼前去呢。”

    我斜眼睨她,开始想起了些什么,但还是不明白我走的哪门子的运。

    “你别急。”  颂时突然老神道道,喝了口水才接着说:“那少卿居然说那日在府里落水的其实是他,还是小姐救了他并带他换了衣裳,之后他匆匆离了府,并不知道小姐因此风寒,此次过来顺道给小姐赔礼道谢呢。”

    说完她颇得意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嘴里听到几句夸赞她的话。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刚刚前院让我过来,就是要请你回去重新伺候小姐呢。”

    我受宠若惊地跪在地上,听着太守夫人一遍一遍念叨当年可惜,如今真是阴差阳错,无心插柳,水到渠成。

    颂时递来纸笔,让我仔细将当年落水的事写清楚,什么细节都别漏下。

    小姐在我旁边坐着,我写一字她记一字,耳边还有太守夫人喋喋叨叨的感慨声。

    为了以防万一,我被勒令不准出前院,小姐被催着去正厅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么多细节她真的能背清吗,她可是背书要她命的主儿。

    结果是我多想,小姐很快就回来了,说二人才聊了几句就被打发走了。

    “怎么回事?你爹赶你回来的?”小姐一回来就扑在床上,太守夫人去拉她也不动弹。

    “就道了谢,还说抱歉让我受了风寒,赔礼已经送到府上了,然后就突然和爹说起了什么秋收什么税,爹脸色都变了,就让我回来了。”

    “娘!爹是什么意思?”

    小姐如果心思细腻,就会发现不仅太守,现下连太守夫人脸色也变了。

    但她趴在床上生闷气,连太守夫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我和颂时对视一眼,二人悄悄退出了房间。

    十一

    颂时和我回到浆洗房帮我搬东西。

    张嬷嬷和九年前得知我能去前院伺候小姐时完全不同,她红着眼眶替我收拾包袱,一遍一遍叮嘱我千万别再犯事儿了。

    我有些无奈,自我进府以来一直谨小慎微,可从来没违逆过主子的话啊。

    张嬷嬷好像也琢磨出了上次那事儿我实在委屈,擦擦眼泪也不说了,就使劲儿往我包袱里塞袄子。

    我知道那是她闲下来给我织的。

    颂时看这场景不由咋舌:“嬷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她做完了活儿我叫她天天回来看您。您就给她织小袄,我不管,我也要!”

    张嬷嬷拧了她一把,又从篓里掏出一件马甲,一看就是比着她的身量织的。

    颂时凑上去又哄又笑,嘴里说着甜腻的好话。小院的气氛一下明朗起来。

    我的东西实在不多,但当我抱起我的枕头出门的时候,颂时大惊:“小姐倒也不会这么苛待你。”

    张嬷嬷在身后替我解释:“她晚上睡得浅,还认床。”

    十二

    “奇怪,这两日衙门天天来人,什么案子还得在府里办?”小姐刚下了轿子,看着门口立着的两个小捕快奇道。

    我抱着一堆锦缎走在小姐身后,我的腿不好所以落后一段距离,也不曾看小姐此时已经止住了脚步,堪堪停在我面前。

    “江小姐。”

    五年对一个人的变化有多大呢,就像我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比小姐还高了,现在再让我去假扮小姐的模样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但我却发现眼前的公子和记忆中锦衣玉带的小少爷的模样开始重合。

    我只敢在一堆锦缎后面悄悄打量他。

    他温柔颔首,垂眸倾听,说话时会盯着你的眼睛,而我站在小姐侧后方,恰恰在他目之所及处,他会给人以错觉好像是在看我。

    这种错觉很奇妙,就像是在偷腥。

    然而他却说:“别来无恙。”

    小姐还在嘟囔明明前几日才见过,有什么别不别的,面上却礼貌地应了。

    而这一次,我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向我看来的目光,含着清澈明朗的笑。

    我愣了神,到底还是将头埋在一堆锦缎后面。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见风拍打衣袂的声音,伴着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十三

    夜里小姐还在想白天的事,直拉着我说:“你说这位大人频频来府上干嘛?该不会真是……”

    少女的娇羞让她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我睡不着,你去厨房叫他们煮碗莲子羹给我去去火吧。”

    我想说这季节哪来的莲子,却不得不抬腿出了前院。

    秦嬷嬷还在熬给主院的人参汤,看见我来给我取了些去岁晒干的莲子。

    太守夫妇睡前有喝汤的习惯。我看了眼锅上的参汤,让她先去休息,待会儿我顺道送去就行了。

    秦嬷嬷年纪大了,确实熬不太久夜,她担心我腿脚不便有些犹豫,我示意她不碍事儿,她才放心地走了。

    熬汤真的是件很费神的活计,我拎着食盒出厨房想看看外面什么时辰,却发现今夜没有月亮。

    算了,总归是很晚了。

    主院门口守着的两个奴仆已经打着瞌睡,我从食盒里掏出两碗汤孝敬他们,他们见我懂事也没有多问就放我进去了。

    我敲响了卧房的门。

    “进来。”有人趿着鞋走近。

    我推开门,看见太守披着外衣在倒茶喝,“怎么这么晚才送来。”他招呼着夫人下床,睨了我一眼:“你又是谁?厨房的人又在躲懒?”

    “是阿圆身边的哑婢,”太守夫人撩开帘子走来,看了食盒中另一碗羹,打发我走道:“你去前院给小姐送去吧。”

    我低头告退,恭敬地阖上了房门。

    “这婢女就是当年害阿圆落水的那个?”我听到太守问。

    太守夫人应了,又听他说:“哼,算她走运,这次要是能搭上大理寺的线……”

    有汤碗搁在桌上的声音,后面说了什么我就没听清了,我抬脚缓步下了台阶,这是我头一回认同别人说我走运。

    我并没有去前院。

    十四

    打更声一遍又一遍响起,在最后一声落下时,我正好浇完最后一滴灯油。

    原来已是亥时三刻。

    我从怀里掏出晚上秦嬷嬷给的两块打火石,她还叮嘱我可得离衣服被褥远点儿,否则火星一下就会溅得到处都是,还让我仔细别伤着手。

    她以为我夜里又要偷偷点灯看书,从前她来我院子里串门看到我被褥上放了一本《百草经》,嬷嬷不识字,只当我好学。

    但我说过,这一本书我早已背得烂熟,我知道石菖蒲和桑寄生一起食用可以致人昏迷,也知道石菖蒲好买,桑寄生难得,于是我废了一条腿骗的张嬷嬷每次告假都会为我开两幅桑寄生来疏经通骨。

    我会主动为张嬷嬷熬提神补气的药,然后偷偷藏下几克石菖蒲,也会为自己熬治伤腿的药,如法炮制。于是我的枕套里早已铺满半棉絮的石菖蒲和桑寄生。

    算了算时间,他们二人应该快醒了。

    我打了火石将燃着的那枚扔在脚边的灯油上,火光刹时四溅,一路烧满院落。

    草木燃烧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让我心情大好,但只看了一会儿我就抬脚走向的卧房。

    太守夫妇倒在地上,我上前将他们手脚捆住,有些费力。

    看着二人被迷晕的模样,我很是自得。

    我很有耐心地坐在地上等他们醒来。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太守肥壮的身体开始蠕动,在确认了自己受到束缚之后立马挣扎起来。

    “江道眠。” 我出声喊他,但大概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

    他寻着我的声音将身体转向我,看清我的刹那虎躯一震,似乎是想要起身,却撞到了桌角,直接将他夫人也撞醒了。

    “是你!你是谁?”他瞪大双眼看我,我歪头疑惑看他。

    他又问:“你会说话?你是谁?”

    十五

    我可从来没承认我是哑巴。

    六岁以前但凡见过我的人,没人不会头疼于我的聒噪。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了呢?

    我平静地望着江道眠磕在桌角摔破了的额头,鲜血汩汩而流。

    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我躲在码头的货箱后面,亲眼看见那一刀砍向我阿爹的脖子,他还望着我的方向冲我笑,突然间脑袋咕噜咕噜地滚在甲板上,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下一瞬却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我吓得直抽气,再后来我发现我发不出声了。

    此后十年我都说不了话。

    江道眠趴在地上,整个人除了一张还能叫嚣的嘴以外其他就像烂肉一样,他的夫人还在旁边撕心裂肺地骂我下贱,她说下贱人生的货色就是下贱。

    我笑出声,心里好不畅快。或许是知道大仇将报,这两年我渐渐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但我此刻望着他二人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疯狂叫嚷的样子让我有些百无聊赖。

    “你去死吧。”我突然不想问他了。于是我拖着右腿站了起来,转身锁上了房门,任凭他二人在里面咒骂。

    我望着院里的大火,烧的好高好高,像六岁那年那场大火,他们草草烧掉了爹娘的尸体,大雪簌簌而落,一切变得一干二净。

    渐渐的咒骂变成了求救,他们拍打着房门,祈求我放他们出去。

    我一瘸一拐地走向火光深处,笑他们天真,五年前御史台的人没有还我这个公道,那今天我自己来。

    我被烟呛得直咳,火太大了,我拖着右腿艰难地迈过被火烧断的树干,嘴角仍挂着笑。

    十二年了,我终于替你们报仇了。

    从小门走出府的时候我听见了甲胄碰撞的声音,是往主院的方向去的。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太守府,不由得叹气。

    真是便宜他们了。

    十六

    我瘸了一条腿脚程很慢,但还是在寅时之前走到了海边。

    很黑很黑,但我却对这里的每一处都如数家珍。

    这儿的码头早已废弃,我就这么踩上被海水泡的腐烂的甲板,缓缓坐了下去。

    我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潮湿的甲板,仿佛还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但我知道,那场大雪把这一切罪证都掩埋得很彻底。

    我的思绪开始飘远。

    “小野,等以后爹带你和你娘去京城,那儿的雪堆的雪人好几天都不化,再也不用大半夜陪你守着这个什么雪船还担心被海水冲走。” 

    “是天下无敌第一航海大雪船!明天可以带去你的船上试试吗?”

    “不行!你娘会骂的!你就在浅滩试试算了。”

    “那怎么行?我的天下无敌第一航海大雪船一定得经历狂风暴雨的试炼!”

    娘亲走过来一人拍了一个脑瓜嘣:“试什么试?都睡觉去!这么大的船还能被冲走了不成?”

    事实证明,海水的力量真的很强大。第二天我望着雪船残破的躯体哇哇大哭。

    今夜无星亦无月,唯有海风朔朔海浪阵阵,我仰起头,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凉透彻。

    突然想起来五年前的小少爷对我说京城的大雪。

    我想伸出手接几瓣雪花,看到的却是颤颤巍巍的手指。切,京城的雪又能大到哪儿去呢?

    有水珠从我两颊滑下,应该是雪化了。

    谁要看雪。

    我最讨厌下雪了。

    十七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伴着海浪阵阵朝我走来,好像猛然间置身于五年前的月池边上,可刚升起逃跑的心思却被又一次吹来的海风埋下。

    这次,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有人在我身后说话,不远不近的距离:“长庆四年,朝廷下令减轻赋税,各地皆须效仿京城三十税一制度,而扬州本地却仍三十税三,碰到春秋二收甚至三十税四五。其实不止扬州,远离京城的州县都有这类现象发生。”

    “各地开始有百姓不堪其重反抗闹事,扬州城里最先闹事的应该是阜宁县码头的渔民,以夏青为主领帮派自立门户与县衙对抗不再缴税。长庆六年的冬天,阜宁县令江道眠以剿匪的名目向上头调了兵,夏青等人被当场斩杀,其夫人在狱中不堪折磨而死,而他们的小女儿却不知所踪。也就是这一年,江道眠升为扬州太守。”

    海浪声很大,海风将他破碎的声音吹到我耳中,我却好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当年我父亲受了御史台的指派下江南查各地的税收问题,江府是他的最后一站。”

    他的语气中带着歉意:“此案牵连甚多,不仅仅是一个扬州城,御史台迟迟没有决策也是出于想要一网打尽的考量。”

    我回头看他,眼神里有疑惑。

    他仍穿着白日里的衣服,皂靴上有很明显的泥印和水渍,他竟是一路跟我走到了这儿。

    “五年前我随父亲来扬州府因为迷路,遇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衣裙的小哑巴。”

    “后来我问过逃去邻县的几个邻居,他们都说夏家只有一个混不吝的小魔王,可没有什么小哑巴。”

    他站在我身后三尺多外,长身玉立,像高不可攀的谪仙正纡尊降贵审问一个低贱的犯人:“今夜江道眠夫妇被火困在卧房,我想,应该是夏青的女儿在为他道不公吧。”

    我嘴角扬起一个嗤讽的笑容,抬眼看他,出口的声音带着喑哑:“所以呢大人,你要抓我吗?”

    十八

    “江府的火根本没烧进卧房,巡吏见到火光立马就去救火,据查是库房不小心走水,院里除了江道眠夫妇再无他人。”

    我手里攥着打火石,不解。

    我听到他叹了口气:“大理寺着手调查此案已有年余,早已搜集江道眠许多罪证,其他各地也有所行动,这次本就是奉旨前来抓人。而我此次随来则是另有要事。”

    “五年前我说有机会带你去京城看雪。”  他的话音顿了顿。

    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见他撩开衣摆上前一步,一只腿跪在沙子上,就这么蹲在我面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掰开我的拳头取过被我捏得汗湿的打火石,抬手扔进了海里。

    谪仙被我拉下了凡尘。

    我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他不容分说地握住,我看着他掏出帕子一点点为我拭去手汗,我的手指上还沾着黑色的碳粉,一瞬间染脏了他白净的帕子。

    我就这么低头望着他,突然又觉得命运很公平,这么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却可以俯在我这种人的身前,仿若是我虔诚的信徒。

    海浪千层,起伏生灭,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个瞬息,我听见他说:“五年后这个带你去京城的机会,你肯不肯给我,夏野?”

    他叫我的名字,突然抬眼看我,眼睛里有我躲闪不掉的光亮。他询问的模样渐渐和五年前重合,只不过那时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他。

    我低下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中间还有那方帕子,心想我好像也染脏了那个干净正直的小少爷。

    湿湿冷冷的海浪拍过岩石,打在我的脸上,我有一瞬间被痛觉惊醒,原来是面前的那个人捏了捏我的指尖,他还在等我的回音。

    海平面渐渐泛起红光,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我知道太阳要升起来了,小时候,阿爹总是这个时候出海,并偷偷许诺我回来的时候会带我去浅滩那儿玩一圈。

    朝阳的暖意顺着海风被吹到我的身上,我迎面去接,就像阿爹伸手抚摸我的脑袋一样,好暖好暖。

    我在他伸手抚上我脸颊的时候:“可是京城看不到海。”

    他的手指拭去我落下的眼泪,低声承诺:“你什么时候想看,我就什么时候陪你来看。”

    他将额头抵在我的额上,语气里有如释重负的味道:“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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