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她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人。她的眼睛已经不好使，视力模糊，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看见前面一片模糊的面容。到底是谁呢？她看见对方的嘴在动，应该是在喊她，可是她的耳朵也如眼睛一般，甚至更糟糕，声音根本传不进去。是她的孙女吗？还是她的孙媳妇？

“是，是小西吗？”她不敢肯定，只能依着印象中孙女的模样，再加上一点自己的小猜测，试探着叫出对方的名字。

她这话还没问完，那边就传来“嗤”的一声，接着就传来她那位已经六十有几的儿媳妇如打雷般的声音：“这个是小北！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孙女都认不得。”

哦，对了，她还有另外一位孙女叫小北。她在儿媳妇那震撼的声音中想了起来，这是她的孙女小北。于是她抓住小北的手，继续说道：“小北啊，回来啦！奶奶问问你，男朋友找到了没有？女孩子，要早点嫁出去，再不嫁，人都要老了。女人老得快啊！”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小北正在对着她说些什么。她很努力地在听，还把身子都倾向前去，可还是只能听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小北说话太小声，她听得痛苦，干脆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自语自言起来。“听奶奶说啊，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找对人嫁了，然后生孩子，这样的人生才能算是圆满啊。”

没等她把话说完，旁边坐着的儿媳妇再一次出声：“说你老糊涂了吧，小北她年前已经结婚了！你别再神神叨叨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好自己就行。”这句话仿佛是用尽她儿媳妇的全身力气喊出来的，一下子就让她给听了进去，而且还说到了她的心里去。儿媳妇接下来说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不过她也猜得出来，不就是一些“你别听她乱说，她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老糊涂啦！”之类的话，儿媳妇总是在外人面前替她解释着，怕她话多，更怕她得罪人。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儿媳妇肯定是一脸的不耐，又是一脸的无奈。平时总是嫌她多管闲事，嫌她啰嗦，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几句。说小声了，她听不见，说大声了，她听着不舒服。不让她说，她心里难受，人一难受，身体也就跟着受罪。

她一有机会逮住没结婚的孙子孙女，张口就是催他们找对象；认出是没生二胎的孙媳妇，就让别人赶紧生二胎；碰到儿子就让儿子买来她认为吃了会好的各种药物；支使儿媳妇去给她弄她想吃的，总之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人。这些还不算什么，她三天两头卧病在床，隔三差五打针吃药，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增加了很多的压力。久病床前无孝子，她有三个儿子，可是除了大儿子，其他两个儿子只是偶尔才来看她一下，平日里连人影都见不到。她活着，除了给别人负担之外，一无是处。

她老伴在两年前永远地离开了。每当她一想起他，总会一个人落泪，悲伤如影随形。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茶饭不思，只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老伴的样子。她甚至想就这样去了，到地下与老伴相聚。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她的子孙，舍不得这个家。这个时候，活得好好的人会说她矫情，触霉头。她心里的苦与痛，旁人一无所知，他们没有半点的了解。她不想哭，不想想起往日，可是她控制不住。再过两年，也许她也将不在人世了吧。那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是她的解脱，也是子女们的解脱。

每次她看到儿媳妇大声地朝她喊话的时候，心里会恶毒地想：你就喊吧，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人，不总会有老的时候吗？我是老了，糊涂了，已经成为了累赘，但我不也曾经年轻过，轻狂过吗？我不够明白事理，但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媳妇，就该给我养老送终。

她巍颤颤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环视一圈，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孙女，还有小曾孙，老老少少，将近二十个人，他们在相互谈着说着，可是这一切却与她无关。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见。她想说什么，他们不想听。她已经被隔绝在外。没有人会来向她倾诉，因为就算周围的人把话全听进去了，她也不会听得见。所有话就汇聚成了简单的问候“你吃过饭了吗？”“你吃饱了吗？”“身体好吗？”问过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

她迈出一步，想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去。孙女小北走过来把她搀扶着，陪她慢慢走回去。她心里明白，儿孙们并不是不孝顺，给她吃，给她住，给她钱，还有过年过节买来的礼物，这些她都一一记着。他们只是再也融不入她的世界，而她，也再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话说得不错，她眼睛不好使，耳朵听不清，神智也渐渐模糊，何必再管他们那么多呢？只等两腿一伸，黄土一埋，身后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她躺了下来，小北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声什么话，她没反应，然后小北就在她枕头边留下了一个红包，再拉拉被子后，就走了出去，重新回到那边相聚的人群里面去了。

她眼角边悄悄滴落两滴眼泪，苦苦的，涩涩的。眼泪划过她干瘪枯瘦的脸庞，落入被子里，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她睁着那深陷干涸的双眼，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