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她

自画像

她今年二十岁。如果不是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她都不记得自己今年二十岁了。她嘟囔着嘴说，我已经二十岁了，我还没有成名，这真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情。她没有说谎，也没有惺惺作态，她说苦恼，她是真的在苦恼。

她有许多的念想，在二十岁之前。她想象某一天，她也能看着天空中如云母碎片一般的光影说：这一天我二十岁了，在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我想吃，想爱，想在一瞬间变成天空中忽明忽暗的云。可是她没有。她有点儿胖了，原本想要发张自拍配上文字到朋友圈里，选来选去，干脆扔掉手机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到一边儿去了。她心想，真是俗气，她真讨厌自己的俗气。

她从小喜欢写东西，上数学课老不听讲，虽然那年为了高考，她每日每夜的做数学卷到凌晨两点，一边做题一边抹眼泪。她总在写东西，上课时偷着写，上自习时挤着时间写，她的稿纸厚厚一沓，风一吹，散开在空中又将她包裹住，黑黑白白，真真假假。她糊里糊涂，看了许多书。芝麻杂碎，肥瘦各异。那时她还不太了解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网上书城大减价，她一口气贪着小便宜全给买了，又怕带回家给挨顿骂，索性全囤积在课桌底下，到了课间一边啃着火腿肠一边翻着看。她以为她看的是三流的小说家，却读出了一流的味道，她心里想，倘若以后她写小说，最好也当一个写一流小说的三流小说家。

十八岁时她去了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她说我有预感，少年成名，一生为文，终身不倦。以她写字的速度，待到大学毕业差不多都“著作等身”了呢。再到后来，她看见自己如何融化，变成一滩绵软无力的浆糊，在无数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听着蝉鸣或是风声，看见大脑如何一丝丝被抽空，来不及挣扎，懒得挣扎，一头栽倒在不知名的地方，浑浑噩噩。

所以我说，她到二十岁发现自己仍旧一事无成时，其实是真的苦恼的，或者说，她几乎是绝望的。

绝望的她今年二十岁了，有点儿胖，有点懒，还有一点儿心高气傲。她听不得外行人论文学，却不知自己也是个外行人。想到这一点时，她便更绝望了。

她说她写的诗，他们都看不懂；她说她写的小说，他们都说是狗屁。她有半肚子晃荡晃荡的文学理论想要说个之乎者也，却发现自己其实压根儿就说不明白。想到这一点时，她便更绝望了。

绝望的她其实也没那么绝望，夏日房间里的空调呼啦呼啦得吹，一日三餐饭饱茶足，上网冲浪不亦乐乎。如果忘掉自己得境况，她其实完全不需要绝望。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她每周都要看。衣着华丽的明星问台上的小姑娘：来，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她一拍大腿，和千万网友一样骂了一句：矫情！

一瞬间，她抬头。电视斜后方的窗玻璃上浮现出她夸张而刻薄的脸，就在那一瞬间，她终于真真切切感到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