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心满意足露出笑意,起身道:“我去叫师父。”
“无需叫了。”伴随着畅快的笑声,无为背着手大步走进厨房,眼里难得有光彩却只瞅着酒坛子。他接过童岄递过来的酒碗,迫不及待送进口中,连连点头,“绵柔醇滑,入口生香。这桃花酒竟比果酒都好些。”
童岄又从坛子里舀了一勺倒进无为碗里,望向清儿笑问:“你连酒都喝不得,缘何能酿出如此好酒?”
清儿对上他的眼只淡然而笑,亦不回他。奈何有无为在,他又不能同清儿玩笑,只得忍了不再追问。而清儿却在心头呢喃,不过因为她在乎的人都喜饮酒罢了!
今夜的月,圆如玉盘,清亮亮悬在穹顶,月亮上的薄雾与桂树,山丘与沟壑都瞧地清清楚楚,此景像极了童岄初来鹿璃山的仲秋夜,也是这月,这景,这桌子好菜好酒,而人却不再遥遥,不再遥遥。
师徒三人对坐在蒲团上,无为和童岄一碗接一碗对饮,清儿只泡了壶热茶陪着他们。那只长腿鹿就在月下溜达,月色映着它的影子欣长而壮硕。月影清清,竹影斑驳,是夜,柔风起,吹来酒香阵阵,菜畦里蛙声阵阵,蛐蛐相和,并不烦乱却也悦耳。
无为第一次,终是借着朦胧酒意问起童岄关于童莘诸事,还有潭州叶家。从邳州陷落,他们在济城的所有事,童岄一一同无为说了。
南陵拿下邳州,誓要一鼓作气攻下济城。然而哀兵必胜,活下来的邳州人一无所有,已是惧无可惧,同国主派来的援兵殊死血战,终将南陵止步济城外。
突遭大难活下来的邳州人,往后只靠仇恨活着,那一战,差不多打没了一城的男人和儿子,而活下来的人连舔舐伤口的时日都没有。他们在济城东边荒无人烟的地方安下身,邻水建起茅屋,开垦荒地,种粮种菜,只要拿得动兵器的孩子自小就被编入乡伍,农忙种田,闲时练兵。童莘日夜望邳州城墙烽火,上书国主,想打回邳州,只是几场攻城血战下来,邳州依然稳固如斯,他们竟是无论如何都撼不动分毫。
童莘在日复一日的筹谋和劳累中,终是心力交瘁,他临终时瞪着血红的双眼,死死拽着童岄胳膊,已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望着邳州方向,望着邳州无论如何都不肯闭眼。
至于潭州,叶景战死,只留下一个孩子少不更事,无法主持大局,而亲族不合,北卫袭扰不休,城中一片乱象。国主不得不派大将镇守潭州,潭州乱了有几年直至叶素主事,才渐安下来。
童岄说地很平静,这些旧事自他嘴里说出,异常平静,如同在说,在说别人的事,可清儿知道,他心底的滔浪从未曾平静过,而他一次次在心底诉说着这个故事,似是同无为说,亦是同自己说。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有一天平静的面对。
清儿自桌下轻轻握住了童岄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童岄反手拍了拍清儿手背,仿若再说,我并无事,莫要悬心。
童岄所说一切无为似都想到了,只是他,他若不亲耳听到,或还能逃避,继续躲在山中避世,如今他终于鼓起勇气亲耳证实。他确是逃了,可若当年他不走,南陵和北卫同时夹攻西越,可有力转圜?
无为大口饮酒,事到如今缘何要重提旧事?只是这旧事常常堵在心口,疏散不去。他隐约总觉自己欠下太多债,仿若欠了发妻又欠老友。可他唯一相欠的只有发妻,老友,老友当年……
世事如何都是抉择罢了!他们当年为西越立下不世之功,百姓称颂他们为越国三根擎天柱,而这称颂却又变成利刃成了戗己的刀,尽数扔在他们面前。叶家世代牵绊潭州,童家世代扎根邳州,唯有他牵绊的从来只是那个村子,那个小的一把火便烧干净了村子,还有那个至今生死不明的人……
无为摇摇头,怎么本该高兴的日子,竟将这酒喝苦了!
“清儿,为我们抚一曲吧。”无为放下酒碗看向清儿,他想找事将这话题岔过去。聪颖如清儿,立时明了,起身去屋里将许久未动的丝弦琴抱了出来。
这琴是当年无为教她音律之时亲手所做,清儿一直好好放着,不过终日在山中打猎觅食,浆洗织布,这音律学会了便也放下了,她少有空闲或雅致抚琴,只有在大节或闲暇时将琴好生擦擦,顺便拨弄几下。
清儿盘腿坐在无为和童岄身前,将琴横在腿上调好音色,十指拨弄下去,琴音便慢慢升起,按下了吵闹不休的虫鸣蛙叫,直入茂茂竹林。
琴声方起,无为便忍俊不禁,忍不住摇头笑了,这丫头真是!他晃了晃酒碗,将碗底剩酒饮尽,又倒了一杯,不禁在心里慨叹,不愧是他精心教导过的孩子,伶俐聪颖又耐得住性子,如此看来,若不是配了童岄,放眼望这鹿璃山竟无一人可配清儿!
无为本不是顽固不化,死攥着礼数不放的人,他不过见二人年龄相仿,又互有情意,不忍做那拆人姻缘的老顽固,便也成全了他们,如今看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清儿所抚琴曲乃《鸥鹭忘机》,素来是大贤所爱之曲,内含心性淡泊,与世无争之意,是流传久远的寓言,无所谓真假,早已脍炙人口。
原意为“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人无巧诈之心,异类可以亲近。后贤者以此明智,淡泊隐居,不以世事为怀。这是清儿以琴曲宽他的心,过去便是过去了,即选择如此,又何必追忆过往!
无为心中恍然松了,他斜着身子靠在方桌上,微闭着眼睛沉浸在琴曲里,右手随音律轻轻敲着。
童岄却端坐在蒲团上,一眼不错地瞅着清儿,月色清辉打在清儿身上,发间与面庞,她眉眼若隐若现的淡然神色,极美,若微风一席,将童岄心间长久都落不了地的尘埃,尽数拂去。
童岄满目爱意盯着清儿,醉意朦胧间,这琴曲恍然就变了。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童岄将酒碗一下子撴在桌上。邳州要复,而后世事无常再与他无干,他只要携卿之手,种菜,织布,打猎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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