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恍惚间想起距离外公的离去已经将近9个年头了。
当我发现我已然在逐渐淡忘这日益漫长的分别,浑身像战栗一般惊起,难道死的震撼终究敌不过生的琐碎么……从前日子成长的每一步都有你,而往后的日子记忆逐渐模糊,但还是迫切地,非常迫切地想把我的生活说给你听……拼命抵抗时光,即便这终将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房间早已变了样子,闭上眼,我还能清晰的记得这个房间原本的每一个细节,靠着窗子是一张黑色木头的大床,镂花的床板,简单的床梁,立起来的架子上有精致的小抽屉,彼时年幼的我时常觉得这个抽屉里藏着不少的宝藏,而床板早已被侵蚀得坑坑洼洼,稍一转身,就能听到沉重的吱吱声。床随着外公的离去一同离去,但时常的失神,总觉得他正坐在那里,花白的头发,眯着眼睛,大大的肚腩,慈祥的笑意,望着我,不说话……
印象中的外公一直都是这副模样,直到一次寻宝般地翻出了他年青的照片,戴着军帽,意气风发地站在天安门前留影。大大小小的徽章,像是在诉说那些我们陌生的年代,一直把外公定格在年老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在很多年以前,外公也曾如我们一般经历青春,经历漫长又转瞬的人生。
听妈妈说,我出生后,外公兴奋地几夜未寝,每次妈妈把我抱回去,外公总远远地站在路口等着我,那时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车,只有爸爸用自行车载着妈妈一路颠簸,看着在颠簸中仍沉睡得不知世界为何物的我,外公总是会乐呵呵地捏捏我睡得红彤彤的小脸蛋,而每次总是轻轻一碰就赶紧把手缩回去,妈妈说,或许他只是怕长了老茧的手扎得我疼,每一次他总要围着我转啊转,我在妈妈怀中,他就在我身边,我在床上,他就在床边,只一个劲盯着我笑,若我在梦中咧了咧嘴角,他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恨不得让全屋子的人都知道我笑了。每一次他抱着我,很快就会被外婆“剥夺”他的权利,“毛手毛脚的~”此时的外公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在一旁憨憨地看着。
后来我学会了爬,学会了在婴儿车里到处乱撞,每一次撞疼了响亮的哭声响起,一个庞大的身影极度灵敏地出现在我面前,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外公话不多,只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放在小车里,不放心地看着我。还是听妈妈说,我在外公这张大床上学会了走路。很小的时候不喜欢站,只喜欢满地乱爬,还是特干净那种——膝盖不着地,翘着屁股手脚并用,估计某一天爬得外公眼花缭乱,就直接把我拎起来,靠在墙上,我竟一手扶着墙,一手拽着外公,颤颤巍巍地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而此后的人生,都在外公的庇佑下,步步前行。
再后来,我有了模糊的记忆,童年的那一段时光,如此美好。我们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家里的老人家都满心期盼着我能好好读书,那时候书也不多,3、4岁的我,尤爱读儿歌,虽然仍认不得几个字,却能准确地翻到哪页读哪页,只知道最爱在外公家读书,每每读到一半,总会有甜滋滋的东西塞到嘴里,那时候没有什么巧克力,嘴里是外公亲手做的麦芽糖,一罐罐的密封好,用筷子伸进去搅一圈,就是一团世间美味,幼时的我时常像一只馋猫一样眼巴巴地围着罐子盯着,这个味道至今还记得,只是,永远也吃不到了。小时候,活脱脱一个调皮捣蛋的活宝,和外公最要好,他总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外公杀鸡,我会凑上去拔两根鸡毛,外公看球,我便靠在他的大肚腩上,成为了“好奇宝宝”,一个球飞出界我问为什么,一个队员摔倒我问为什么,一声哨响我问为什么,一直问到外公无法招架,外公只拿着把大蒲扇,一扇一扇地送着凉风,笑眯眯地看着我,良久,说了句:“这么好问,是块读书的料啊。”看着看着,我就腻歪在外公软软的肚腩上睡着了。醒来,继续缠着外公去玩,外公磨叽不过我,把我抱在阳台,用绳子绑了一个塑料袋给我放“纸鸢”,我却总是沉迷其中,兴奋得大嚷大叫,然后一天下来,只能嘶哑着喉咙连比带划地说着话,外公心疼地看着,摘了不知道什么叶子,催着外婆煮糖水,喝着甜润润的糖水,曾经想着天天都有得喝就好了,也很是愿意把喉咙乐此不疲地喊哑。如今,再难觅得那盆专门为我种在阳台的不知名植物的踪影,也难寻得摘叶子人那忙碌的模样,更失去了小时候捧碗喝糖水的心情。
现在想起来,静默寡言的老人家虽然不曾给我讲过什么人生道理,也不曾留下只字片语,却用一份深厚的爱为我撑起了童年天真无邪的一片天地。
长大了,不再是外公身旁的一只小鹦鹉,上学、作业、考试,把我的时间挤得满满当当,一周回去一次,短短几个小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耍个赖还能在外公家里睡一个晚上。每个星期的这一天,外公一定要亲自去买菜,我可以想象一个老人去菜市场为他的外孙女准备晚餐,会有多么骄傲的神色。一桌丰盛的晚餐,看着热气腾腾的菜,外公总会说“快吃,快吃。”然后把虾、鸡腿全都夹到我面前,我捧起碗,拼命吃,吃到饱了还继续撑着吃,我会边吃边说我好久没吃到那么好吃的虾,那么好吃的鸡,这一桌的菜我都爱吃,我拼命地吃着,因为这时,我总能看到外公脸上扬起很满足的笑容,这一番笑容让我觉得别无所求。我记得我第一次拿到奖学金,外公颤抖地说“好!好!好!”我记得中考向外公报喜时,他激动得一整晚在房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到后来,外公开始慢慢变老,头发花白,连眉毛也变得灰白,泪就开始在我眼中氤氲,那时,第一次懂得“老去”,是一个多么残忍的字眼,而彼时,从未想到离别来得如此之快。
再后来,外公脾气开始变得很差,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生病。
再后来,外公病重,回到了老家,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连翻身都困难,听着他用微弱的气息喊痛,我心如刀割,我从未想到过一个人可以脆弱至此,我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让眼泪流下。他见着我来,挣扎着要起来,找了个火龙果塞到我手里,“吃!”又艰难地躺着,背向着我,不想让外孙女看见他如此模样。我只呆呆地站着,外婆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平日院子凶猛的黑狗也识趣地趴在门前,一动不动。那时,天很热,没有一丝风,太阳烧烤着大地,灼热着我痛苦又挣扎的内心,世界仿佛没有了声音,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光。
分别,是永别。
我只窝在墙角咬着唇流泪,却哭不出声音。心里一直在想:外公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怎么可能?他还没看我考上大学,还没看我成家立业呀,怎么可以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呢?
世界很安静,没有回答。
如今,我在一步步经历人生,有所为,有所爱,唯独少了一个见证。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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