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球上篮

    我旧家后面是警备区医院，院子里有两个篮球架子，我和几个好哥们在那里度过了整个暑假，从早到晚打球。大家都是帮快活而又无奈的单身汉，只有把满腔激情和浓烈的荷尔蒙挥霍在球场里。

    我的一段难忘的记忆正是从这里开始。

我已经忘记具体是哪一天，总之那天正飘着细雨，大概是初夏的最后一场雨。在这样的环境里打球是件格外清爽的事，何况远处还站着一位姑娘，颇为专注地看着我们。

    不一会儿，小宇碰了碰我，说：“那女的你认识？”

  “哪个？”我悄悄移了移眼神，瞥见了她。蓝布鞋，一身白衣，齐耳短发。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她的样貌，只是觉得娴静。我摇摇头，说不认识。

    姑娘看了好久，大家便打的更卖力了，小宇他们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了刚刚有点成型的肱二头肌和三角肌。我们是寂寞的群体，我们要对得起唯一的观众。

    只是很不幸的是，也许因为专注，阿涛在上篮的时候，自己的两只脚竟诡异地绊在一起，豪迈的摔了个大跟头，薄薄的七分裤从裆部裂开了个狭长的扣子。大家明显愣了一下，阿涛露出来大片臀肉和他因太瘦而突兀的股骨，挂着血痕，让我突然想起了菜场上白花花的猪肉。大伙迅速把阿涛围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向那个姑娘看去，只看见了她的背影。粉红色的单肩包在胯部一颤一颤的，在细雨中隐了去……

    后来小宇跟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女生，雨天看咱们打球的那个，你还别说，长得真不赖！”

    我心头一颤，像是突然涌起了什么，嗓子干干的，我说：“是么，你是怎么看清的？”

  “我到她身边捡球的时候瞄了一眼，啧啧，长得真不错。”

    我不知道小宇所说的长得不错是个什么概念，也许她只是一般相貌，不过和我们班的女生比起来，才变得不错了。

    有时候，我脑海中会一闪而过她的身影，她的齐耳短发。毕竟在我们这样未经过爱情洗礼的男孩眼里，哪怕只是有一点关联的女孩都值得想一想，回味一下。当然，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第二天，球场里又只剩下我们几个了，没人来。一直打到暮色四合，大家倒在地上，用力舒展四肢。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水泥地格外暖和，快要把我融进去。我看了看这些个浑身臭汗的兄弟，大多是肤色偏黑，四肢发达，十分接地气。他们除了聚在一起打打球上上网就没事可做，没有姑娘来找。每一个脸上总是写满了真真的无奈与倔强的自傲。

    小宇侧了个身，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喜欢她，她长得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瞄了瞄小宇，我知道他在说谁。

    小宇合了眼睛，哼唧哼唧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我向上看，天际一片火红，云朵烧的热烈。又侧过头，不远处是条夜市，一道人影正从夜市里走出来，穿过栏杆，走向我们。

    是个女孩！齐耳短发，我一惊，忙把小宇推起来，指给他看，说：“是她不？”小宇咧咧嘴，什么也没说，眼神直愣愣地跟着。

    那女孩还没走近，大概看见我们都在躺着，于是转身往回走。

    小宇看了我一眼，我捉到了他眼中一闪一闪的东西，前所未有的信念。小宇搓了搓手，搓了又搓。女孩马上要回夜市里了，小宇猛地弹起，快步追了过去，跟着她消失在人流中。

    天上的火烧云烧成灰烬，一下就暗得不像话。

    小宇没再回来，不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大家不一会儿就散了回家。

    我想很多信念都是渴望催生的，或是欲望。

    第二天还没等我去找小宇，他就笑嘻嘻地来跟我说，成了，他有女朋友了，我吃一惊，心想他怎么这么牛。

    小宇昨天在夜市里追上了女孩，发现和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并不是一个人，差了好多。小宇想都追过来了，箭到弦上，就姑且把她俩当做同一个人吧，于是依旧提出了想和她认识一下的想法，女孩欣然答应。两个人就这样逛了一圈又一圈，到了第三圈的时候，竟然就牵了手，默默无声地成了恋人。

    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可思议，还是顺理成章，总之，小宇叙述的大概就是这些。

我想小宇找到的并不是爱情，爱情的萌生哪能这么轻飘飘的。不过，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没两天，小宇便找我借钱来了。小宇说这是他对爱的付出，静子想去游乐园，他的钱可能不太够。小宇和我关系最铁，我的家境又是兄弟里最好的，没有不借的道理。小宇很大方地把我也带了去，他说我这么够义气，非去不可，当然大部分资金只能由我垫着，日后还。恋爱以后，小宇突然穷得不行。

    于是我见到了静子，全名周雪静。

    周雪静真的不是小宇喜欢的那个姑娘，我发现她的双腿微微向外弯，分得有些开。何况，她比那姑娘矮多了。

    周雪静挺好相处的，和人自然熟。小宇向她介绍我时，她豪气地在我胸上锤两下，粗着嗓子说：“幸会幸会。”于是不一会儿我们就很熟络了。其实她音色挺好听的，只是长得一般，塌塌鼻，细眼睛，比较白，像只瘦瘦的猪仔。

    周雪静专找大型游乐设施玩，哪个刺激玩哪个。可是刚坐完过山车，她就吐了，她说没有事。坐完云霄飞车，接着吐。小宇跑去买水，我看她弯着腰，手拄着膝盖，浑身颤抖，然后猛烈地咳嗽，突然惹人怜惜。我抚着她的背说：“你自虐啊！”

她抬头，挑着眉毛，无辜地看着我：“不啊，这些东西才好玩啊。”她的影子有一半浸在身后的人工湖里，荡来荡去，目光把湖水蒸腾起来，眼睛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

    我心想真的有人不顾一切，只为快乐。

小宇说什么也不让她玩了，硬把她拽出了游乐场。

    我们仨无言地坐在公交车上，一路颠簸。周雪静把脑袋枕在小宇肩头，枕着枕着，突然流泪，好久才止住，脸上的妆也哭花了。问她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啊，只是突然觉得委屈。”小宇闻言顿生愧疚，以为是自己的原因，不住地道歉，大有拉着她再玩一遍游乐场的冲动。周雪静急忙说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不是……”看她的样子，也许真的只是莫名委屈，莫名哭泣。

    我把头扭向窗外，夕阳正在天际晕开，落日仓皇地奔跑在我的瞳孔里。

    从那以后，周雪静基本每天都来看我们打球，或者说看小宇打球。兄弟们会意，纷纷把球传给小宇，对他的防守也很松懈，于是小宇变得异常勇猛起来。

    他俩出去玩经常会拉着我，我和小宇在游戏厅玩投篮机，周雪静便拿着我们的衣服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她不玩，只是看，一看一下午。

    我问小宇周雪静在哪个学校上学，家境状况怎么样，小宇不知道。

  “我问她，她就笑，不说，我自然不知道。”小宇这样说。

    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雨天的那个姑娘，虽然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可是小宇说她长得好看呢，我想那应该是比周雪静强。不知道小宇还记不记得她，还喜不喜欢她。小宇是幸运的，至少他找到了一个替代品，我还孑然一身。

    8月8号是周雪静生日，小宇和哥们凑了钱请她吃饭，顺便聚一聚。

    席间周雪静跟大家称兄道弟的，格外豪爽。有时候却突然不说话了，静静坐着，笑吟吟地看着我们讲段子，插科打诨。她总会把我刚空的酒杯斟满。

    小宇兴奋极了，毕竟全场唯一的妞可是属于他的，于是一个劲儿地喝，后来干脆对着瓶子吹，一直从中午喝到黄昏，成了泥人，嘴里还不停哼唧着。几个兄弟负责驾着他回家。

    酒席结束的时候，周雪静没跟小宇走，她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和我进了一辆出租车。

    我问她：“我送你回家？”

    她低头轻声说：“要是方便，去你家吧。”

    周雪静斜倚在我家沙发上，脸颊红扑扑的，摆弄手指甲。我给她倒了杯冰水，打开电视，却完全看不清里面在演些什么，我想我大概是醉了。

    与周雪静挨的如此近，不知怎的，我的视野突然变得清晰，清晰到似乎能看清她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我看到她嘴角的一颗小痣，平时被浓妆盖住，此刻却露了出来，她的鼻毛竟有些长出了鼻孔，她的虎牙上还沾着菜叶。我捉到她眼里一闪一闪的光，在蒸腾的酒气里躲藏。

    猛然的，街灯亮了，连成一片，刷的亮了一个世界。

    我别过头去，灌了一大口冰水，起身站在窗前，胸腔被冰的生疼。

    我静静看着窗外，这个夜晚如此亮，街灯的光像是放大了千杯似的，刺得我眼涩。我隐隐看到好多影像，就在脑海里浮着。譬如那天雨里娴静的姑娘，譬如小宇贴着我耳朵说：“我喜欢她，她长得是我喜欢的类型。”

    两天后小宇找到了我，红着眼睛，他推了我一把，又给了我一拳，我躲开了，接着一拳，我没躲，鼻血流了一些在嘴里，很咸。小宇拍拍我肩膀，这事便结了。小宇问我周雪静去了哪里，我说我不知道。

周雪静消失了。无声无息的，仿佛从未来过。

    我与小宇的关系一如既往的好，一起打球，一起望天，一起瞄着我们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姑娘，用旺盛精力打发无聊时光。

有时候小宇跟我说，他会突然鼻子酸酸的，酸得他眼泪都要出来，好一会儿才忍住。

    我们都是寂寞的个体，我们不会莫名哭泣，在这个世界上驻足，各自有各自的委屈。

    在暑假快接近尾声时，我的寂寞终于在冥冥中的一天得到缓解。在球场上，我们又看见了她，那个我不知道样子的姑娘，雨天的姑娘。蓝色布鞋，一身白衣，齐耳短发，粉色单肩包，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娴静。这回她离我们如此近，就站在篮球架后面，专注地看着我们。我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真的很漂亮，美得干净。原来，周雪静是代替不了她的。

    轮到我控球了，小宇那是个空位，一瞬间，我在犹豫把球传给他，还是自己带球上篮。我嗓子变得干涸。小宇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深深地凝视我，随后埋下头去。

    我会意，于是自己带球上篮，球进了。然后露出一个清澈的微笑，自信地向那姑娘走去。

带球上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