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七天。除了大年初一随波烧了头香之后,总觉得有什么隐秘是被藏在心里不曾提起的。就像道长口里说的一样,临海虽有龙兴寺始建于唐朝,但真正的起源确是道教。方才回忆起童年的事,那段在奶奶离世后便绝口不提的地方。
往年过年,总是由父亲带领去龙兴寺烧头香,然后转道去郑公祠拜上一拜,馆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爸爸总说从小在这山里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无熟识。每每这时我总笑,对于女儿与父亲童年相同这样的契合度我是不敢虚构的。
出于皮肤太过白皙的原因,长大后很少有人愿意相信我是后山里乱跑的野孩子,总是觉得我与想象中那些放养大后古灵精怪,眼睛乌溜溜转的形象有所出入。
所以又不得不提小时候下学常去,长大后逢年过节才去一两次的道观。如有一路陪我高三走来的好友自然便知我笔下那座日渐衰落的道观,现今外观虽已翻修一新,涂抹上鲜亮的朱红色,却仍然无法阻止香客的日渐减少,老一辈的像我奶奶长眠地下,新人却以马克思主义为己任,不理佛道。也难怪没落如今,但今日一去,情况却比我想象中的更糟。
好容易爬上半山腰,遥遥的便看见道观门口坐着高锁发髻,青衫棉鞋,形单影只的道长,悠悠地在晒太阳,等我走进了,才晃动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我。
你好,新年快乐。
可能是与小时候的样子有所出入,他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我的模样,但我却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直等到妈妈来了报了我的名字方才如梦初醒,我见他眼睛亮了亮,然后念出了我的名字,像小时候奶奶那样叫我央央。
他说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长成了与日不同的面目,说是幼时的我瘦瘦小小的由奶奶牵上山,躲在她背后小心翼翼的看着每一个前来同我说话的大人。
说着说着,他就想起了自己那个收养的义女。
央央,央央来了?
从内堂出来一个妇人,与记忆里一般无二,左手少了几根手指。然而她的出现显然不是感慨过往的,一见我,她先是夸我漂亮,然后便试探性的问我问题。好像方才的寒暄只为了接下来能够收获好的答案。
她问我,你跟不予还有联系么?
我一愣,然后满是茫然的摇头。
不予是我幼时玩伴里的其中一个,而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身世实属复杂。那时上小学前还要再读几年学前班,我初认识不予,便是在学前班的时候,那时候奶奶住在紫阳古街里,古街里有户人家搞善事,收养了许多孤儿。当时大堂里还站了很多孩子,我却第一眼记住了她,不为别的,只因她的眼神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漠然。
后来道观的道长收养她做义女,我与她见面的次数也愈加多起来。
还记得我小时候生性软弱,一次被班里同学欺负,把我从滑梯上推下来摔得够惨,而她在我视线范围内冷冷的看,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等到我满是委屈的爬起来,她才动身准备离开。
你都不帮我,我跑过去质问她。
我等你了,她这样说,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对我说,你想一辈子受欺负了只能求人帮助么。
可惜当时的我实在太小,对这句话似懂非懂,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走。后来再年长些上了小学,道观里便开始有了流言蜚语,说她其实是道长与那缺了几指的妇人生的孩子,只是由于道士无法成家,只能寄养在善堂里,等时机成熟了再接回观里收为养女。更可怕的是这些流言开始传进她的班里,当时的我虽然正上三四年级,却依然被成堆的作业压得不堪重负,于是去道观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印象中只记得下学后她孤零零的往与同班人相反的山上走,背脊梁挺的笔直。
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对于她的记忆越来越少,只知道她在我童年里是一个异样的存在。
没有了啊。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妇人面前,看到她眼里闪烁的光亮被瞬间熄灭。也就是那个下午,我方才补回了童年里对她记忆的缺失,原来初中毕业后,早已读书无望的她早早的选择了辍学打工,做过许多份工作,刚开始几年还与道观里还有联系,后来随大潮不声不响的当了北漂,一去就是三四年,期间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捎信回来。
不知怎的,我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祠堂里玩的场景,贪玩的我乘着管理员不在,爬到高高的檐角上看风景,不予就坐在我旁边,屋顶的风极大,我被吹迷了眼,只得背着风侧过头去看她,依稀只记得她的短发在漫空飞舞,瞳孔黑的像深洞,生生将人吸进去。我听到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我这样的人,有一天就算是消失了也是无人问津的。她这样说。
可惜我从小被父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实在是对她的感触无法感同身受,只能傻乎乎的把脚悬在空中晃啊晃。
那妇人转身回到大堂里,又开始在经文上盖印章,动作机械性的一起一伏,我却知道她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其实我们都自知她可能此生不会回返,至少在她放下那段自认为黑暗的童年之前,但是我们却仍自欺欺人的期待奇迹的出现,就像一个深爱着前任的姑娘傻乎乎的等待着他某一日的幡然醒悟。但其实我们往往在问出问题前内心便有了答案,而之所以再问一遍,只是为了确认答案的正确性。这也正是旁观者清的原因。而我也从小时候傻愣愣只知道卖萌的娃娃长成了不动声色的少女,后来又慢慢变成了旁人口中所谓有故事的女生。我开始用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身旁发生的故事,即便是自身的苦难。
看破却不说破,冷眼旁观起事态的发展。
出神间,道长拿来香和蜡烛,我按着他口里说的,开始依样画葫芦的学的有模有样。从近里看,他衰老的愈加明显,时间在他身上毫不吝啬的刻下印记,身材瘦削道袍宽大的样子让我想不起记忆里那个身旁总是无数香客聚集的道长。
十年前这里香火正旺,来来往往的香客像是要把门槛踏破了,吃斋饭的信徒挤满了偏堂,八仙桌甚至摆在了外头的空地里。小道士引香客拿香烛参拜,道长则高锁发髻,手执佛尘,口中念念有词,随着经文的深入掐着指法。年幼的我仰着头看只觉得威风的不行。那时的城隍庙虽然归属于道教,但其中的道士确是少之又少。恰巧今年过节游人众多,旅游局下了通知说是梅园闭园,只进不出,不得已只得从城隍庙转道上梅园,记得当时的我一脚踩进城隍庙,台阶上插的道旗像是要蔓延到天边去,旗帜上印着八卦与阴阳鱼,与半山腰上日渐衰落的道观遥遥相对。
捧一把香拜正中央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取三支左手落香,把香分三批插在大香炉里,余下的香拜天地插在外头。当我做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奶奶仍然在我近旁,在我念书的时候祈祷我学业有成,身体有恙的时候保佑我身体安康。佛也好道也罢,很多时候,他只是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慰藉,让有所求的人心里有所依靠,就像病隙碎笔里史铁生说的那样,芸芸众生里,佛能记住几张脸,惟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
很高兴,童年里我有一份与人不同的回忆,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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