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回老家,我又见到他,算起来是我堂哥,人至中年,他还是个孩子样。看见我,欢呼雀跃地贴上来,后面照例跟着一群孩子。我肩上只有一个旅行包,能顺手拿出来的东西是烟,所以我问他:“你抽烟吗?”他没回答,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烟盒,突然兴奋地喊起来:“哇!我认不得。是什么烟?”我说黄鹤楼。为表歉意我想把烟递给他。他像姑娘躲流氓那样害羞地躲开了。我只好收回烟,往家走。他领着孩子们依旧雀跃地跟着我。
他是家中的老大,天生的残疾,左腿跛脚,右臂畸形萎缩,一直蜷缩着,伸不直,手也不像手,只是一个有点手的模样的肉疙瘩。乡下人,就医条件有限,也花不起那个钱,这残疾不管有没有改善的可能性,家里只能放弃了。这就是命。从娘胎里出来就这样,怨不得谁。打我记事起,我这堂哥走路就一瘸一拐,右手常年吊着一块秤砣,为了把它拉直。到了二十多岁,骨缝已经闭合不长个了。那秤砣终于不见了。右臂依旧蜷缩着,就像正常人藏了一块金子在怀里,用手捂着。长大成人这件事情似乎只是发生在他的身体上。通常情况下,他喜欢到处凑热闹,不管懂不懂,只管傻乐。一旦跟家里有什么争执,他会非常倔强。他的绝招是绝食。平日也不能参加劳动,适合和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替人传话。可是随着手机普及,他失业了,这是唯一一件让他感到生存价值的事情。
他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全都成家了。人去楼空。我在电话上向母亲问起他家的情况,听说婶婶进城帮儿子带孩子去了。我便说:“那他们家就剩叔叔一个人了。”母亲笑了笑说,还有瘸娃。
我脑子轰的一下:我居然没想起他。村人都叫他瘸娃。我居然在盘点他家人口时忘了他。不可思议。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也觉得他距离我们津津乐道的“人”还有一点距离。这简直太可怕了。也许此生无论我看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人生,无论我怎样改头换面,但那个最初的我就一直顽固地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伺机而动。
没有人能真正摆脱过去,这是人生不寒而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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