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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王安忆。今天我将从男人和女人关系的角度,和大家一起谈谈我对爱情以及两性关系的认识。
这些年来,男性和女性关系其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我们的生活里边,我们的婚姻也罢,爱情也罢,已经完全不是改革开放之初80年代的时候那样的一个状况,那状况完全完全已经不同了。
曾经中国大陆的男性女性关系是相当平等的,因为是由共和国的制度宪法它来规定、它来保护的。到了后来逐步的市场经济开放、自由经济起来,其实男女的经济地位已经产生很大变化了。包括就业、在职场上的遭遇等等。
在这个变化里面,再回到最初的平等、不平等,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话题了。尤其中国又是一个那么发展不平衡的地方,你说上海的女性处境你要是去和西南地区的一个女性处境相比,完全不可比。所以你很难对我们这个空间来做一个简单的规划,很难有这么一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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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我只能从我自己的生活的环境里边来谈女性的问题。显然上海是一个现代城市,女性在这边得到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并且现在很多地方的女性、优秀的女性都会在这儿聚集起来。所以说,我觉得在这儿,其实我们开辟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存在方式,包括婚姻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这好像还是和经济地位有关系。
比如说,在我们年轻的那个时代里边,就是说70年代、80年代,一个女性的婚姻有很多是来自于经济上的压力,比如住房,要有自己的一个家。现在我看有很多单身女性自己一个住,可以有很好的空间,所以婚姻对他们来讲没有那么迫切。在这个城市里,你会看到很多非常优秀的、生活很有光彩的独立的女性。但是这些独立女性好像到任何时代,她还是渴望有一个婚姻家庭。讲到底的话,实际上就是一个人怎么生活最幸福。这其实是男性和女性共同面对的,我在想的是没有太多的差异的,所以你要独立地在女性的立场上来谈这问题,有的时候也很难。
我觉得在上海的,尤其是在我生活的这个圈子里面,女性的独立性已经很强,价值感也很强。但是你如果再放眼延伸出去看看的话,又有些女性的地位,似乎还不如以前,还不如40年前。在职场上面,女性受到的对待,有些显然是不太公平的。比如说怀孕生孩子,你都会受到职场上的某些规定的限制。我们把这个世界再放大一点,在很多声色场所,你又会看到大量的来自于农村的失去土地的女性在做服务工作。
所以说在这个城市里边,你会看到最最有地位的女性,你也会看到最最受压迫的女性,然后你在这个情况下,你要给它一个定义,我觉得非常难办。最最受尊敬的有地位的女性,她们向往一个婚姻;这些身处在很底层的、做性服务的工作女性,说不定他们相当独立,他们还要寄钱去养活他家乡的男人们。
所以我觉得这个状况很奇怪,但是她们给我们小说家提供了很多很多材料。作为小说家,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尤其是个女性作家,材料就很多。因为你自己是女性作家,你可能会比较关心或者说比较理解,也会比较欣赏和你同性的人,所以说女性故事就很多,在我们的上海、我们的城市,我就觉得女性故事非常多,并且我发现还有一个现象,就是现在女性作家比男性作家多而且好。
这都是一个新的现象,女性作家的上升数量和质的上升,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也是讲,现代社会越来越发展,越来越格式化,或者说是科学化等等,可能更需要男性,更适合男性的特质,而女性很可能她的特质是比较适合一个情感的、美学的环境。所以现在倒是从事艺术的女性比较多,而从事艺术的男性往往会有那种女性倾向,似乎在职业上面会有一个性别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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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男性的世界依然是重要的。政治、经济、金融、法律依然是这个世界将来发展的主体部分,女性好像是在一个边缘的、模糊的、绰约的环境里边。所以我觉得今天呢,男性和女性的关系,既不像中国历史上那种完全没有地位,也不像萨特那个时候他们做的实验性,西蒙·波娃和萨特他们所做的男女关系的实验,我觉得在今天看起来似乎也都不是什么大的挑战。而且他们做了那么多实验,其实最终还是没有回答一些根本的问题,比如说爱情是不是需要专一?婚姻是不是需要情感的介入?这些问题永远好像都是存在的。
如果你看今天的那些华丽的女性,在职场上的女性,你看他们又会觉得,他们和简·奥斯丁的时代的女性的要求不是一样吗?都是要找一个婚姻、找一个家庭,区别是简·奥斯丁她笔下的女性是没有嫁妆的,而我们现在问题是——我们有太多太多的钱,我们的女性那么有钱,所以也都很警惕。所以我觉得今天的情况真是非常非常复杂。
我那时候的这篇文章叫《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这个文章是很早以前写的,快40年了吧。那个时候我好像胆子很大,能够对很多事情断言,现在我都不敢说这么决断的结论的话了。但是我觉得这题目还有点意思,今天看起来,因为我好像当时也已经敏感到女人和城市的关系,我觉得城市这个地方是一个女人容易生活的地方。我觉得城市对于女人来讲还是个很好的福利。
女人在城市里面,体力不是第一个条件,她可以凭她的智慧、技能、心理素质等等,她可以在这里生存,它提供给女性很好的生存环境,这是一个生产环境。作为消费来讲,它也使女性很有光彩。城市真的是一个后天的、文明的、对女性有力的空间。
可是弄到最后,好像还是男性是这个社会的主体,因为老板都是男性。然后一旦成为老板以后,这个男性周围总是有那么多低俯的、屈就的女性。我觉得有点不舒服的、难过的事情,就是说好像今天我们经济发展到那样子,女性的能量已经可以发挥到这么大的程度,可是为什么在男性面前依然还是会那么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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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热播的一个电视剧叫《我的前半生》,好像大家都在看,而且连知识分子、高级知识分子都在看,都在向我推荐,因为我是不看电视剧的。当我在看的时候,当然我看的不是很仔细,草草地这么略过。看过以后我就觉得这么一个文本,这么一个电视剧,怎么会变成一个我们中产以上、中产以下所有的男性女性都能接受的,我就觉得很奇怪。其实这里边的女性是非常可悲的,这里面的女性是很可怜的。
它最最好玩的地方就是说,这个女性被一个成功男士抛弃以后,她最后战胜这个男性的是她和这个男性的上司好了。还是在同一个体系,她不是说因为她的遭遇,而对这个体系有批判,然后去寻找一个更加自由的天地。她还是在这个体系的更高端,更高端就更不自由,其实她的地位变得更低了。所以我觉得这个电视剧能够得到这么高的褒奖,就很奇怪。
当然市民喜欢看没有问题,因为很解恨嘛。我觉得大家都很不喜欢小三,就很解气,看得很过瘾,一般作为普遍性的价值判断还可以。但是我奇怪是为什么这么多知识分子,可是高级知识分子了,都非常非常地陶醉,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今天我们涌现很多很多文本都不是以我们那种观念,或者是西方的女性主义能够解释的,我指的不是电视剧本身,而是它周围所发生的所有的现象;也不是以我们共和国的男女平等的观念可以解决的,也不是改革开放之初的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客观地认识到两性关系的时候那些观念能够解释的。所以我们今天这个环境是非常丰富的,两性关系是一个极其丰富、杂乱、杂芜的时代,对写小说的人来讲当然非常有意思。我们可以拿到很多很多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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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我看的不多,就看了这一个就看得很生气。但是,不能够要求电视剧和小说一样的,因为电视剧它是个普遍的价值观,它是个大众化的东西,小说就是很个人的。所以说我们要来为这个社会画像的话,肯定是电视剧更可能画得准确,而小说它是不负责的。但是我觉得我们小说里边其实也出现了一些比较有趣的形象。
比如说我最近刚看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我就觉得挺不错的,赵涛演的那个女性,我觉得她是新时代的女性,但是她又有旧时代的遗痕。现在我们的文学的价值,有的时候是要给文学史增添新的形象。好像自从《红楼梦》提供了贾宝玉这个形象以后,我们的文学再提供什么新形象,我倒有一点点想不起来,或者说是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日子》里边的那个女孩形象,这是很不容易的。如果用这种社会学的要求来要求小说,是非常难的。
因为我觉得这实在不是文学的问题,这是个社会学的问题。因为文学是个非常个体化的东西,你可以非常男权的,你也可以非常女权的,因为它是不对社会负责任的,它只是对自己负责任。所以说在这么一个文学里边的女性形象,可能它是因人而异吧。
在我的笔下可能更加有些审美的价值,更加有些美学的价值。她之所以有美学价值,就是因为她不是在一个体制的主流里边,她在边缘,她反而很自由。她的情感世界非常丰富,也很自由,她可以自由地表达,自由地生活,但是她的代价就是不能够进入主流,不能够进入那个成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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