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怡近来总梦到父亲送她的那个发条小钟。小小的圆球型,可以托在手里,正面是罗马字示数,背面是透明的盖子,可以看到齿轮咬合着运转的样子。梦里的父亲没有清晰的脸,是一团湿的冷的雾,只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咔嚓,咔嚓。
在六月份的黄梅天气午睡,感觉像是溺水,一阵凉一阵热,浮浮沉沉的用不上力,在梦里催促着自己要快些醒,可是意识稍清明些就又睡了过去。萧怡彻底清醒时已经快两点了,背上起了一层汗,衣服贴着肉,头发也黏在脸上,怪狼狈的,她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脸,又上了些淡妆,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时她疑心最近是胖了,准备一会儿见顾明时去问问他,又想这小子绝不会说实话。女人过了三十,基本对自己样貌上的优劣都了如指掌了,也就不像是年轻时那样爱照镜子了,总期望着这一秒能比上一秒更好看些。萧怡是一贯知道自己好看的,小小的一张脸,下巴虽短了些却尖,眼尖也是尖的,人常说像是小猫,娇俏可人的那一类长相。她的身量也显瘦,肩背薄薄的,唯独胳膊与胸脯上贴了些肉。她的美在寻常人的范畴里绝对够用的,只可惜有些浪费,并未在姿色最盛的时间里发挥出作用。她的追求者向来不缺,只是她从不回应,仍旧是单身,心里纠纠缠缠不愿忘的是不存于世的人。
萧怡这两天原本是在休假的,她有些脑鸣,像是一组迎亲队伍在她脑子里热热闹闹吹拉弹唱。去医院看了一圈都没查出结果,索性请了假大睡一天倒有所好转。她原本犹豫着要不要销假复职,正巧顾明打过来说下午没课问她能不能去接。见了面萧怡就忘了问顾明自己有没有胖,满脑子只想着这孩子真像他爸爸。在车里远远的她就看到顾明站在电线杆旁,双手抱肩,左脚微微屈起,重心却抵在右脚,站姿有些歪斜的好看。当年的顾明华也喜欢这么站,戒备中带点松弛。车停在路边,顾明轻车熟路地坐上副驾驶,把包背到身前,萧怡让他把安全带系上,他含糊地说不方便,像是故意为之。萧怡无奈笑笑,凑过去为他把安全带扣好,就算开着冷气,贴身过去时年轻身体上腾腾的热气还是扑面而来。
“你刚打过篮球啊?”
“是啊。不过应该没有汗味啊,我刚擦过身过来的,就怕被你嫌弃。”
萧怡笑道:“你小时候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不一样了。”顾明嘟囔着,侧过脸看车窗外的风景疾驰,叶片滤下的光洒在他脸上,以鼻梁为分水岭,浸在阳光下的半张脸亮得不真切,像是伸手去摸就会穿透。阳光像是烧得滚烫的蜂蜜。这个被光照到透明的男孩用同样基调的目光看她。为什么人的眼睛不能像猫眼一样?在强光下眯成一条竖线,像是惊叹号。因为太虚张声势反而喝止了其他人的进攻。可惜人的瞳孔是圆形的,只是鱼在水里吹起的一串泡泡,或是省略号,一段悬而未决的对话。
“你这里怎么有一块疤啊?”他指的是她的膝盖,一块深肉色的圆形伤口,像是过往回忆在她身上盖了的一个戳。
“以前不小心摔的,那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我以前没说过吗?”
“没有,你要是说了,我会一定会记得。”这话说的太认真以至于萧怡忍不住要发笑,孩子气的执拗,好像刚学写字时一笔一划用力在田字格里模仿,一点都容不得变通。见萧怡的嘴角勾了勾,顾明似乎嗅到那丝成年人不言明的调侃,别过头去,换了个话题道:“你是不是还在头痛啊?”
“有一点。”
“那我陪你去医院吧,说不定换一家医院就能检查出来。网上说你上次去的那家一般般啦。”拖长音说话,像是故意撒娇,年轻人自有特权。
“那是你爸以前的医院,你居然说一般。”
“我爸爸那是以前的事了,过去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他这句话时声音很轻,临到最后有一股叹息的气韵,像是日落时分最后的一抹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
萧怡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疑心他是到了那种急于想摆脱父亲阴影的年纪,满脑子推倒重来的念头。只可惜那个能被打倒的权威早就定格成墙上挂着的方寸照片,便无端消解,也无从缅怀,只能催生出各种无可奈何。她偷瞄着顾明的脸,从他紧绷的神情里好像瞧出些跃跃欲试的期盼,便又觉得自己刚才的猜测有误。萧怡是看着顾明长大的,可近几年愈发觉得两人有隔膜。她是彻底跨入成年人的范畴了,对方还刚才青春的边缘徘徊。两人像是隔着玻璃门对话,表情达意都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开车送顾明到家时,顾妈妈也在,这么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过丰满的中年女人了,整张脸的重心止不住被肉拖着向下走,便时常挂着笑。她一见萧怡就殷勤地请她去进屋坐,照例是端茶倒水上水果,又说刚有一条新鲜的鲈鱼要给她。萧怡推脱不过,就含糊地道了谢,又起身去上香。遗像还是在那个位置,正对着餐桌,一抬头就能看到。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人面无表情,眼睛却半垂着向下往,挂在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倒像是悲悯地望着生者。萧怡一鞠躬弯腰弯得深了,有些眩晕,像是一个根细丝线从脑子里抽出来,绕着她的脖子往后拽,倒不会窒息,只是身体里装着的拼图碎片全散落出来。有几片是童年时吹出的肥皂泡泡,还有被胡乱涂鸦的教科书。按照颜色的深浅给碎片排序,有几片遗失了,变成了孩子的啼哭。
萧怡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好在顾明扶住了她,搀她到椅子上休息。
“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我送你。”
“不麻烦了,坐一会儿就好。”
“你头发乱了。”顾明指了指,弯腰伸手,似是想去帮她把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她下意识地挥手拍开,力度没把握好,拍在手背上发出一声响。有几分钟没有人说话,两人都讪讪地收回手,任由那缕头发继续垂落着。萧怡故意笑着调侃道:“别凑那么近,我和你可没那么熟了。你学了开车都不告诉我。”
“是我妈和你说的?”
“是啊,我不能知道啊。这么保密?你开车要去送女朋友啊?”
“你要是现在想去医院,我可以开车送你。我有个同学的爸爸是城中医院的主任,据说还不错。”
“不着急。”萧怡站起身,故作轻松地拍了拍顾明的肩膀,“我先去洗手间理一下头发。”
萧怡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似乎比出门前浮肿了些,妆容也晕开不少,有种强颜欢笑的疲惫感,倒是标准的成年人姿态。她以前从没想过这样的表情会钉在自己脸上。她一时兴起,松开了发髻又沾湿了手把头发往后梳,梳过一缕缕时光,梳出一张相似的却多了份得意洋洋的脸,一种少女似的傲慢。医院,露珠,手,袜子,目光的交织与流转。她回忆起了她的青春,凝结在医院小小的一张病床上,凝视,凝视,目光一寸寸吞噬那个白色的身影。那时候她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萧怡对着医院的镜子理头发,望着镜子里苍白的一张脸,只想叹气。她觉得在医院遇见喜欢的人算是最倒霉的,医院里哪里有什么光彩照人,要么是面容憔悴的病人,要么是愁容满面的病人家属。可她还是不服输,故意把病号服的领子扯开些,露出半个锁骨才心满意足。
萧怡读书时不太爱用功,仗着点小聪明得过且过了好一阵,她常说这是多亏了她父亲的遗传,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在她十岁时就死了,所有的记忆浓缩成墙上挂着的黑白肖像与燃香的淡淡气味。到了高中她还是那副样子,对自己的未来既无构想也无期待,还是一贯笑嘻嘻地仰头看天上的浮云。班上她也没多少说得上的朋友,面上打打闹闹成一片,心里总觉得同学不是木讷就是幼稚。有几个男生会以笨拙的方式对她示好,她面上佯装一无所知,心里却有不示人的讥嘲。小孩子的把戏,她从来看不上眼。她不是好学生,不太爱上学更不爱做功课,有时熬夜熬得晚了就索性不写,第二天用热水袋敷额头装发烧。装病装得多了,就真的病了。急性阑尾炎来势汹汹,一把就将她按死在床上,哀嚎着送去了医院。
躺回病床前,萧怡又多望了一眼床头的病历单子,主治医生的名字是顾明华。有些俗气,如果是同学,这名字会被她在背后打趣。可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就自有上个世代的端方稳重感。念着这个名字,萧怡就想到他的那双眼睛,眼角下垂微微耷拉着,乍一看像是没什么精神,可这双眼睛注视着你时却是小溪潺潺,脉脉地渡着柔情。萧怡躺在床上对着灯摊开手,白的墙,白的床,连灯光落下来也是白的。颜色自有其温度,白色最冷,红色最烫,医院就是被红与白支配的场所,在冷冷暖暖,生生死死之间。她的爱也在这希望与绝望的境地里流转。从护士和其他病人口中打听到顾医生已经结婚了,但妻子据说并不美。
萧怡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间知觉有人走近,是医生来查房。她猛地坐起。
“你怎么还踢被子啊。”顾明华笑,语气宽容,弯腰从地上捡起袜子,顺手就套在她脚上。突如其来的亲昵,她像是只被揪住后颈的猫,一时间惊到身体僵直。他倒依旧神态自若,帮她掖好被角,笑道:“我儿子都比你要乖。”
“你有儿子?”
“怎么,不像啊?”
“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我爸爸死得早,我也不知道什么样子像是有孩子的男人。”她的心瞬间黯淡了。她所感知到的柔情无非出于一种为父亲的本能,舔舐习惯了自家的幼崽,便连她这只小动物也一并照顾着。
“嗯,我知道。你和你妈妈也不容易。辛苦了。”
“觉得我可怜就多来陪陪我啊。”
“你话还挺多的。”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话都很多的,再说我看你还挺喜欢听我说话的。”
顾明华笑笑,嘱咐了些好好休息一类的话就走了。
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萧怡自己也觉得好笑,她还那么年轻,大半个世界未曾在眼前展开,却甘愿蜷缩在一个男人的影子里。或许因为他像父亲又不是父亲。说不清原因,但记得缘起是在一瞬。那一次萧怡正巧在走廊看见顾明华,见他抬着头望着走廊的灯出神,像是顿在一个梦里。白炽灯打得亮,他又穿着白衣,整个人便笼在一团光晕了,唯独突出了他黑亮的眼睛,眼神很重,沉沉地压在她心里。她从这眼神里中读出了期盼,想着他期盼着被爱正如她期盼着去爱他一样。于是她顺应这命运的蒙召。爱他,爱他,爱他,她要爱他,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不顾一切,把未兑现的青春里的份额一并耗尽,她的昨日今朝,皆捻成这一瞬。
萧怡出院前问到了顾医生的住址和电话,找了个周末借口感谢他的照顾,带了果篮登门拜访。顾医生那天不在家,开门的是他夫人,平淡无奇的家庭妇女,在路上找一百个,一个与剩下的九十九也不会有大的差别。她由衷地松了一口气。顾夫人殷勤地请她进屋,倒茶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条尾巴,黑黑瘦瘦。头发剪得像是半个西瓜倒扣在头上,好在五官像他的父亲,眉目柔和,像是一滴露珠般的润。萧怡笑着弯腰朝他伸出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明。”细细弱弱的一个声音,说完就逃走了。
“这孩子比较怕生,别介意。他其实挺喜欢你的。”当母亲的一指桌上留下的一只橘子,算是证据。
顾明华回来,见她不是太惊讶,只是笑,笑里有意味深长的东西,像是讲故事而不是听故事的人。当天晚饭是一起吃的,顾家夫妇在餐桌上对她摆出长辈架势,说她够聪明却不努力,所以功课太坏,实在是不应该。她笑着应承下来,说以后不会了。她说到做到,至此之后成了让老师露出八颗牙微笑的好学生,一个可以裱起来的幡然醒悟的典范。谈及原因时她只是笑,心里清楚是为了与那人更接近些。她原本的志愿也是想当医生。
七月的第二个周五,晴天,太阳亮得晃眼,眼前朦朦胧胧飘着一层白,似乎周遭都是虚无。萧怡接到了顾家座机打来的电话,顾明的声音:“我爸爸被车子撞了,我妈妈让我不要和你说。”
“好的,谢谢你。”她下意识挂断电话,手心发汗。
萧怡没去医院,她有一种预感。冥冥中她所爱的两个男人以同样的方式被命运钉住,重叠在了一起,在被时间喝倒彩前先一步潇洒退场。真正知道那个消息时她并不难过,毕竟她从未拥有过他,如今也不过是更彻底地失去,但至少再不会输给任何人。她决心要为自己的记忆殉葬。萧怡去顾家致哀,一进门就看到黑白遗像高挂,青烟袅袅而上,顾明穿黑衣站在母亲旁边。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家缺了一角的凄冷餐桌,终难触及的影子。这时她才不由得触摸到悲伤的实体,眼前一黑,意识到太阳是永远地坠落了,上前搂着顾明不由得潸然泪下。
葬礼后萧怡来往顾家更频繁了,尽所能帮衬着这对孤儿寡母,偶尔帮着做些家务,课余时间也帮顾明补课。萧怡二十五岁时顾夫人有了改嫁的意愿,与一个姓王的商人交往甚密,但这事最后因为顾明的反对的告吹。萧怡对此是毫不掩饰的喜悦,甚至主动提出过去当顾明的说客。顾夫人退出了,她是这场无人裁定的爱情拉锯战中的胜利者,她是永恒昨日的坚守者,抵抗住了诱惑,耐住了寂寞,奉上一个少女所能给予的殉教者般的爱。她那时太年轻,整颗心怀着濒死的热情跳动,便轻易把爱视作了一种品德,一种理想,试图用余生默念的一首诗。可是独角戏演得太久也会无聊,又过了两年,萧怡渐渐连顾明华的脸也记不清了,见到遗像上的那个人总觉得失真,她也不清楚是喜欢自己的记忆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人是容易自我感动的动物,年纪越大她对此感悟越深。过往的真心经理智一番解构后也所剩无几,她开始更多地把感情投注在顾明身上,既是出于怜悯也是生活的惯性。
年轻的魅力只在失去后才最有切身的感受。顾明很温吞,像他爸爸,但更沉默些,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时却能滔滔不绝。最大的优点是一目了然,连伪装都比成年人的真实更清晰明了。他闹别扭和萧怡吵嘴后拉不下脸道歉,会切水果端给她暗示讲和。顾明长得很快,升入高中就比萧怡高一个头,但不像以前那么亲昵,也开始直呼萧怡大名。萧怡买车后定期接送他,可只持续了两个月就被拒绝,他扭着性子要搭公交回家。后来萧怡才知道顾明班上有同学打趣萧怡是他小妈,他一气之下揍了人,还拒不写检讨。萧怡听着这描述只觉得好笑,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顾明打架的样子,满脑子都是小兔子蹬腿踹人的模样。
顾明喜欢她,这不算意外,其中还包含着依恋。顾夫人实在忙,忙到不屑维持女人的矜持了。她胖得像个茅台酒桶,在家里粗声粗气说话骂人,逢人便说自己这些年过的辛苦。萧怡是个不同于母亲的角色,与生活烦闷的一面绝缘,与顾明打闹嬉戏,也教他功课,陪他念诗。他们一起朗诵华兹华斯出声:“他的‘谐剧舞台’上轮流充斥着,生活马车载乘的所有所有角色,直至衰朽的岁月;仿佛其一生的天命,不过是无尽的模仿。”
顾明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萧怡答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是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或许你以后会比我更清楚。”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填充她与他生活空隙的是,玩笑打闹,非亲姐弟似的亲近,心照不宣的默契,逢年过节时的来往走动,互相赠送的礼物,从衣服到吉他,少有的几次吵嘴,迅速的和好,短暂的别离和之后长久的陪伴。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岁月,她自觉也算当过骗子,坏种,圣人,信徒,好女人,坏女人,最后所有身份统统化作独角戏演员,一个人在台上做梦,仰头吹起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再一个个戳破。夏天终究是过去了,她不年轻了,不适合做梦了。他呢,倒是更像是他父亲了,举手投足间愈发老成持稳,可性格的底色依旧是鲜亮的,年轻人的精力充沛,洋洋得意,时刻都在变化着,似乎今天又比昨天多出些变化。注视着这样的成长像是顺着一条河漂流,似乎整个人都融进自然律动的节奏中了,重又焕发了生机。且他又是喜欢她的,甩开了同龄那些年轻得小鸟似的女孩喜欢他,确实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他的示好像是初春的风贴着耳根吹,让她浑身都暖洋洋的。
顾明有驾照,开萧怡的车送她去医院。上车前萧怡又接了个公司的电话,项目交接上新人又出了些岔子。她挂断电话后还是止不住地烦躁,脑子里的事情堆积得太多,戳一个小洞就全漏出来了。手边的这个项目不顺利,刚入职的新人能力不够,上次见的客户还总把眼睛向她胸口滑,独居的母亲也有一个月没探望,每次打电话去只推说没事,胸口闷的毛病却又在反复。她一烦就下意识想抽烟,把手朝口袋里一伸才想起戒了好几年。车边顾明正笑着对她挥手示意可以上车了。坐在副驾驶上系上安全带,顾明递上口香糖,萧怡接过时莫名平静起来。顾明应该看出她心情不好,少见地主动开口说道:“我最近读了一篇文章,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是科塔萨尔写的《美西螈》,也就是六角蜥蜴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很喜欢六角蜥蜴,结果一直盯着看,最后自己也变成了六角蜥蜴。”
“听上去很有趣。”
“你有空可以读一下。”
“嗯。”萧怡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去读,“你最近还做了什么事情,和我说一下吧?”
顾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从学校里生了崽子的流浪狗到食堂的饭菜,有时会先一步自行笑开。萧怡闭目养神,不答话只是听着。她喜欢听顾明说这些事,琐碎的,轻快的,幼稚又无忧无虑的,能让她忘记自己身上的一堆麻烦事。萧怡也快接近当初顾明华的年龄了,连带着沾染上了同龄人的通病,贪恋起了年轻人的一点光和热。
很多事还是雾里看花最美,禁不起细想。当年她那么幼稚又那么莽撞,急切又生涩地展示蹩脚的勾引手段,怎么会不被一眼看穿。这么多年了,顾夫人对她总像是个客人,彬彬有礼地迎进门,客客气气地送出去,不像是没有芥蒂。就算顾明华,他也是个见惯手段的中年人,也只是没有点破罢了。他又当真只是想做个爱屋及乌的好父亲吗?那么高尚?也不尽然吧。记忆里他也曾半开玩笑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揉搓,说她是个可爱的孩子。还有腿上的疤。萧怡下意识低头瞥向膝盖,这么看去那个伤口倒有些像是吻痕了。那次她骑自行车摔伤了,膝盖流着血,第一反应却是有借口去找顾明华了。她打电话过去,再一瘸一拐上了顾明华的车。车上冷气打得凉,她一身汗,又冷又热,顾明华把外套脱给她,她低头,上衣洇到半透明,内衣肩带若隐若现。他脱了她的鞋,托起她的脚踝,似乎是在检查伤口,凑得太近,鼻息都喷在肌肤上,轻飘飘的痒。车子外面的阳光软绵绵的,树影摇曳,风像是在趿拉着行步,缠缠绵绵的。这样环境里暧昧像是上天应允的,连空气都勾出一圈金色的边,催促着他们的嘴唇去衔住着片刻的光辉璀璨。萧怡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她突然觉得树叶后面藏着一只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金色是带有甜味的,像是樱桃将腐烂时散发的味道。树枝伸长手臂,握着一支笔在她腿上慢条斯理地画着叉。这些痕迹连成一片化作渔网裹住了她。一个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国王要求一个女人既要穿着衣服又赤身裸体。为什么她没有变成一条鱼?从渔网中逃走游入大海,只留给围观者的视野里留下银白色的浪花。海水流出来沾湿萧怡的衣服,水很冷,她的手指微凉,她的嘴唇微张却是为了说话:“顾明今天在家吗?”
顾明华顿了顿,答道:“在的,和他妈妈在一起。”他原本搭在她大腿上的那只手黯淡地缩了回去,像是阳光一寸寸退却。
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这一幕,她总是问自己要是她没有开口打断会怎么样。或许顾明华就会吻她,或许她就会因刹那的狂喜失了分寸,或许,或许……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那时候顾明华正是在事业与家庭间来回奔波的年纪,也少不了尘埃落定后的无奈,年轻女孩热切的真心便正是治愈中年苦闷最好的一剂良药。阳光下他是她近于父亲姿态的长辈,在影子里他又默默享受着她爱慕的注视,更不乏诸多生活上的为人上的指导。一个年轻生命举手投足间都是自己的痕迹,岂不比一场单纯的外遇更美好。若是顾明华没有死,这一切会怎么收场?萧怡自认为没有那么傻,不至于真的会被一个男人骗太久,可她过去又是那么莽,可能会先一步把事情闹得难以收场。好在所有的如果都在现实里戛然而止了,现在看来顾明华的死甚至是恰到好处了,他以一个已承诺的好丈夫的姿态和未兑现的好情人的可能死了,他的死给生者带来了安宁,就像是一本侦探小说里侦探中途死了,一群人都不知道凶手是谁,索性就相安无事。萧怡想,她和顾明华,要是一个死得太晚或是一个生得太早,关系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近于善终。感情就是运气,没有对的人,只有对的时机。她又想起了父亲送的那个小钟,一个齿轮恰好卡着另一个,一旦拧上发条,每一个齿轮都被牵连着转动。
顾明见她长久没答话,试探着问道:“你睡着了吗?”
“是啊,睡着了。”
“那你和我说说梦话好了。梦话比较像是实话。”
萧怡笑了,装模作样闭上眼睛问道:“好啊,那你想听什么呢?”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没有为什么。没有遇上合适的人。”他的问题事先已在预料中,连回答都是早有准备。她算是符合成年人的标准了,瞻前顾后,所有的考量都积攒在心里。想直接说破的念头起过不止一次,但临到末了还是选择搁下去,算是留给两人都是一口喘息的余地,于他是一点暧昧的幻想,于她是一缕青春的旧梦。
“那怎么样的人算是合适呢?”
“这很难说,凭感觉吧。有共同语言很重要,还有就是成熟一点。”
“成熟值得是年龄吗?其实很多年纪小的人心理上也很成熟。”
“是嘛。”
“你结婚后会生孩子吗?”
“会吧。”
“确实啊,你看着就像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那小孩子喜欢我吗?”
顾明倦怠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应,“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比较想看你生女儿,就像你一样的。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记得了。还是不要生女儿比较好。”
“为什么啊?”
“你从小看着她长大,又这么温柔,到时候要是她喜欢你就不好了。”
顾明抿着嘴唇不吭声。
“你不笑吗?我觉得还挺好笑的。”
“是挺好笑啊。”
然后再没有人说话,车子转了一个弯,阳光照例无收敛地透过车窗洒进来。又是一个夏天,太明亮太光辉,向窗外觑去,目光在一片近于融化的热度中无处安放,微微刺目便快要流泪了。萧怡觉得自己被碾磨成了金色的粉末,一个沙漏里的沙子,用自身的循环标记着时间。夏天似乎也是专属于某一群体的。对着自己还有自己的同类,她不由得生出些怜悯。她已经可以谅解了,但不知道未来顾明会不会原谅自己。她觉得错误也是能互相吸引的,同样破碎的音符反倒成了一曲意外协调的小调。所有非人为的巧合已经把谱子写好了,余下的只有按着指挥演奏了。到底是什么乐器呢?萧怡好奇着,耳边却又传来了齿轮转动的声音,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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