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看了几部阎连科的小说,其中一部便是《日光流年》。阎的名字我是早已听过的,几年前读过他的《情感狱》和《丁庄梦》,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作品的背景题材的特殊性和浓重的乡土味,至于他仿佛一直尝试的”散文化“的叙事,我倒觉得很是一般。《日光流年》的成就却是要高出前两者不少的了。
《日光流年》中最为触及我心的,是一种黑暗的潮湿气息,在故事大跨度的时间尺度下留下了一种黏糊糊的肮脏痕迹,甚至于爬到我的心上。上一次感到这种直逼嗓眼,却不得吐出的压抑还是在我重读《百年孤独》的时候了。
可以说,《日光流年》讲述的是赤裸裸的苦难纪事,掺杂着人物的欲望和挣扎,无一字不在歌颂他们的与众不同却又各个相似的命运,歌颂他们的渺小、无知、懦弱和悲哀。故事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三姓村“之中,村子座落在耙耧山的深处,村人都是司马、蓝、杜三姓人。他们的生活隔离于时代的嬗变,时间的意义仿佛被削弱了很多,但是因为村人面临的”人人活不到四十岁“的”魔咒“,时间又显得比一切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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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村长,女人、男人,他们激荡于权力、爱情和生命编织的网中,最后都又屈服于命运,或主动低下头,躺进棺材里等待腐烂;或抬头看天,却被早已注定的命运打断腿,撕开筋肉,踢进坟墓。
司马蓝的爱情
故事以倒叙的形式进行,主人公是村子的第四任村长司马蓝。因为村人的短命,他完整经历了杜拐子、司马笑笑(司马蓝的父亲)和蓝百岁(他的舅舅)三任村长。司马蓝有自己的爱情,他从小和蓝百岁的女儿,蓝四十,互相喜欢着。然而,权力,或者他所说的”对村人的责任,让村人活过四十,活到五六十、七八十“远比蓝四十让他着迷,于是他一次次地辜负蓝四十,利用蓝四十。而蓝四十也一次次为他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
司马蓝为了当村长,娶了自己的表妹,而不是蓝四十,篮四十毫无争取的机会,毕竟这是司马蓝自己的选择;司马蓝为了树立在村人中的威信,和蓝百岁一起,让蓝四十去”侍奉“公社的”卢主任“,蓝四十毫无拒绝的权力,毕竟这是司马蓝的选择,也是他父亲的选择,她便献出了自己的初贞;司马蓝老了,他已经39岁了,快要死了,可是他不认命,他想要攒钱去县城做手术让自己活过四十,因此他向蓝四十下跪,让他去城里卖淫为他攒钱,蓝四十收拾收拾东西,也就去了。
终于,所有事情都成下了,司马蓝当上了村长,也做了手术;可是,他没有让村人活过四十,他自己也终究没有活过四十岁。蓝四十呢?她终身未嫁,她为了保护司马蓝的孩子而受嫖客的凌辱,她接待了上千个客人,贱卖自己为司马蓝凑够了手术的钱。这过程中,她得了严重的妇科病,并最终因此死去了,死在司马蓝四十岁生日的前一天,一个人,死相凄惨;终于,她死在了自己的命和爱面前,死在司马蓝死去的前一天,一个人。她没熬过她的苦难流年。
司马蓝是爱蓝四十的,我是相信的,但他终于还是死于一切可能的悔恨和失败中。他终于四十岁了,他去了蓝四十的家中,发现了四十的死,他心中究竟有何波澜?我不知道,但终于,他把四十抱上了床,和她一同躺下,和她的尸体”合了铺“,死在了蓝四十的床上。司马蓝此时恰好四十岁,他死于四十。司马蓝并不是死于四十,但四十确实死于司马蓝。
司马蓝的事业
历任村长都想让大家活过四十,让这个小村落不至于绝亡。杜拐子让大家疯似地生孩子,司马蓝的童年也因此是在满村的羊水气味中度过的;司马笑笑带村人种油菜,说吃油菜可以活过四十,于是,蝗灾来了之后,村人都只拼命保住了油菜,也没有人活过了四十岁;蓝百岁则是带领大家翻地,他宣言说村人吃了新土种出来的粮食便可以长命,终究也是失败了。
那么,司马蓝的事业呢?他说村人短命的原因在”水“上。于是他带着村人挖水渠,要引来”灵隐水“,终于,在他四十岁的那一天,水渠通水了,引来的却只是上游的工业污水而已。司马蓝的伟大事业大概也终止了吧,和他的生命一起。
是啊,村长们都是愚的,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村人就是活不过四十岁,他们拍脑袋想出了各种法子,带领村子付出一切可耻的、丑陋的、壮烈的代价去实践,但都归于失败。所以,我问自己,提出这些宏愿的村长们,无疑正是因为有了自己的”理论创新“才得以服众成为村长的,可是,他们自己真的相信自己宣扬的方法是有效的吗?我不愿再以恶意揣度这群可怜的人了,我相信他们对村人的许诺都是发自内心的。毕竟司马笑笑为了他的宏愿在饥荒中放弃了自己三个孩子的命,让他们死在山崖下被老鸦啄出眼珠;毕竟蓝百岁为了他的宏愿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付出贞洁,自己也完全失去尊严;毕竟司马蓝为了他的宏愿搭上自己兄弟的性命,让蓝四十和女儿去做人肉买卖。大抵,人不至于这样坏,做出这些都完全是出于保住村长之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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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流年
三姓村的苦难,男人们的苦难、女人们的苦难、孩子们的困难究竟植根于哪里呢?
这是一个封闭的村子,到过县城的人屈指可数,识字的更是只有杜拐子三代三个人,女人不许外嫁。近亲的结合让村子中有很多残障,村人的生命在尝试延长生命的过程中消散至尽。
村子中的人们是悲哀的。谁都可以欺负他们,造反派可以,公社的卢主任可以,外村的劳力都可以轻易领走村中的女人。村人们自认为自己是逆天改命,但他们却总是逆来顺受,他们自卑,他们不认命又最屈服于命。阎连科的笔下,历任村长都是最不”认命的“,他们倔强、残酷,但又是最懦弱的,否则他们何至于那样糟践和别人的命?他们屈服于造反派、于公社、于嫖客、于一切城里人、于一切不是村人的人,可是他们却唯独认了”固守村土“的理。阎连科定义了这样一个集权的,个人利益绝对服从于集体意志的,不与外界政治时局发生联系的封闭村落,就是在这样的村中,领袖的一声呼喊之下,大家都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宏愿而耗尽自己的血、泪、尊严和性命,开展一次次企图”逆天改命“的全民运动。实际上啊,耙楼内外,村里城中,又有何区别呢?阎连科只是创造了一个苦难时代的苦难缩影,疯狂之中更加疯狂的血色幽灵而已。
看完了《日光流年》,是半夜,心中黑色的念头蔓延的到处都是,像触手、似藤蔓、如血流,伸下爬下滴下我的床,在熄灯后的寝室中颤抖。我清楚地看见了这怪物的名字,爱情、权力、责任都是他的名头,它越懦弱、越弱小就越假装可怖、用力嘶鸣。在黑暗的时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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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可怖的怪物的影子下,哪可见什么日光?影子中的人总认为后面的日子会变好,熬过不利流年就可以,但一天天、一年年,他们熬不到这流年的尽头,却熬到了生命的终止。后来,也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故事了,他们坟挤满了斜坡的土地,那儿有司马蓝妻子生下的死婴,有呼风唤雨过的村长们,有被丢在土崖下面对死亡,眼珠被老鸦啄去的孩子们,还有下体被自己用剪刀戳了稀巴烂的蓝四十。他们有的熬过了吃人的饥荒,有的没有;他们有的在苦难中试图挣扎,有的上吊,有的哭号死去,但都没有熬过苦难。他们带着盼望进了坟墓,盼望即使自己没有那福气,自己的姑女孙儿也要活过四十,活到五六十七八十的,这样才可以看见日头,不必再熬流年了。
于是故事就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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