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一）

父亲是乡里开城乡线班车的，一开就开了十几年。据说当年他们在省城做小生意挣了点钱，因为计划生育无奈回到乡里生活，当时爷爷为了爸爸，还给他买了一辆“四桥车”，拉煤矿挣钱养家。在当年，这是别人想做都做不了的工作，因为买车就需要一大笔钱。

现在回到乡里，已经见不到拉着煤的四桥车了。

后来四桥车没开了，父亲买了一辆吉普车，专门负责拉人进城，又从城里拉人回乡。挣了不少钱，这些钱父亲用来盖房子了，他真的很厉害，带着母亲把日子过的越来越好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什么都会，家里买了电视、洗衣机，时不时坏了，父亲自己就修好了，包括电磁炉、电饭煲…大大小小的电器他都会修。

后来他们买了大巴车跑城乡线，总是能看见他浑身机油躺在车底下修车，他真厉害啊，还会修车。那些柜子、架子，好像放在他的面前就知道怎么组装起来了，他总是笑着，总爱逗母亲。

小时候总爱吵着他们，让他们带我们进城去。有一次学校放假，说第二天带我们进城拍全家福，高兴的睡不着，前一晚就找好了衣服等着天亮。父亲的车总是很干净，驾驶室旁边有一块大垫子，当年行情不错，垫子上也是客人坐的位置。

那天我和姐姐“霸占”了那里，母亲找了小毯子铺上，我们舒舒服服的躺着，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躺着的视角：父亲在右边的驾驶室开车，他的手臂扶着方向盘，脸上笑着，车顶的天窗微微开着，有阳光照在那里，母亲在左边的侧座位坐着，她负责收钱和喊乘客。

到城里的细节我已经忘了，隐隐约约记得当时城里有一辆花车，很漂亮，父亲见我看得入迷，居然掉头又绕着开了一圈。

进城是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

上初中后，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城里，承包了一个中学食堂做生意，开始的那两年生意很不错，我也上了初三。

这时父亲换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当时觉得我们家真厉害，真的越来越好了。每次周末，我都会坐着熟悉的巴车回到城里，往往在巴车快要进站的时候，司机叔叔就已经拨通了爸爸的电话：“老赵，快来接你姑娘了，进站了。”

我总是睡得迷迷糊糊，听见电话就知道是我爸爸，下车的时候和司机叔叔道谢，这时出站去，父亲的车已经在站外等着我了。

后来，我上了高中，家里的食堂生意很差，为了不欠下巨额债务，父亲母亲及时“停手”了，食堂不再续租，他们也轻松一些。父亲跑起了私家车，母亲应聘了小餐厅的厨师。但这一年，经济压力巨大，收入减少，父亲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

上高中的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吵架吵架，有时还会摔东西。周末回家，我学着做饭，做得不太好吃，但父亲不会说任何指责的话，当时炒一两个菜我就要用一两个小时，而且不好吃。

可是爸爸总是说，“茄子汤好喝，留着给你妈回来喝。”他总是笑盈盈地。

从小我的脾气就很不好，很爱顶嘴，很爱生气，很爱哭。我记得他对我凶过一次，小学的时候我被后桌一个男同学粘了口香糖在头上，回家妈妈看到就帮我洗下来，很痛。

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喜欢我们哭，他吼了我，叫我别哭。

其他时候他都没有对我们发过任何的脾气，我对他的印象都是面带笑意的父亲。

高中那段时间，我总是很苦恼，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但当时父亲身体不适，还要忍受着去开私家车挣钱，我记得有好几次，周日下午学校收假，爸爸匆匆吃完午饭就出门跑车了，对我说生活费一会回来再拿给我。

我很难过，因为家里现在的拮据，我很心疼，父亲有着那么大的压力；我很无助，只求考试成绩能高一些。

记得接近高考的那一个月，父亲的腿已经无法出去跑车挣钱，它每天都要去做针灸去散步锻炼，我放假总会和他一起出去走一走。和他沟通最多的，应该也是那段时间。

我们走到一个公园，坐在那里休息，我和父亲说：我想考去大理大学。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离这个目标可能有点距离，但我却在这个时候对爸爸“夸下海口”，我想让父亲觉得欣慰。他说的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他的话让我觉得很有动力也很有安全感，大概意思是，只要自己有理想，去努力，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事努力去做了。

这让我很敬重我的爸爸，他是我的骄傲。

后来我上大学了，没能如愿……高考当天，他们还是在家里大吵起来，我很崩溃的吼了他们：“别吵了！我今天高考了！” 他们都沉默了。我拿上桌上的钱也出门了。

成绩出来的那天，母亲在餐厅上班，她打电话回家问我成绩，很激动也很高兴：“考得几分呐？”

“405…考的不好…”

“哎呀不管了，没事”

家里只剩下我和爸爸，吃饭的时候我哭了，没忍住。可是爸爸最见不得我们的眼泪啊…

“怪我们吵架”

爸爸这样说。我当时震惊了，原来爸爸一直记得那天的事情，我吼了之后，他一定十分自责，所以他记得。

我报了当地最好的专科学校，家里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好，父亲的病情一直不太好，家里也不再跑私家车了，母亲也辞职了，陪着父亲做康复。

于是开学前，我去了省城找姐姐，自己在省城找了份兼职挣钱，学费是申请助学贷款的，记得大学开学当天，别人是父母陪着办手续，我全程自己排队去办理，一边办理，一边联系着“生意”。

当时做兼职的钱远远不够开学花销和生活费，姐姐带我去批了被子三件套去学校卖，那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幸运的，卖出了六套，挣了600块钱，刚好够交班费。

新生报到，我挣钱。好像从这一刻开始，我爱上了挣钱，后来也几乎没有和家里要过生活费，全靠兼职。

记得上大一那时，放假我也偶尔回家，父亲虽然不能出去跑车，但他开了一辈子的车，总是停不下来，逮着一个开车的机会就不放过，每次放假，他总会打电话叫我提前告诉他车票，他方便来车站接我。

他开车接送我们每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因为爸爸手脚已经不太灵活了，开车不安全，妈妈把爸爸的车钥匙“没收”了，可那次，他还是准时开车来接我了。

电话里我一直说不用接了，我知道也不安全，我拒绝爸爸来车站接我。可是，到站前几分钟，爸爸突然打电话说：“我在车站对面马路边，我在这里等你。”他很开心，笑着说。

我心里有些生气，爸爸怎么这么固执，但又心疼，他那么爱开车，怎么可能不再去开。那天他很高兴，或许是，终于又开了好久没开的车，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还有用…

我记得他那天很开心，接到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我开着车去以前他最爱带我们兜风的一条路，那里有很多鱼庄，我还记得一个叫“呼啸鱼庄”的饭店，爸爸总爱带我们去。

他说：“我开车你别告诉你妈哦”。我无奈的回过头，他真的很开心，可我当时却充满了担忧。他的左手和左脚都不太听使唤，看着曾经熟练开车的他如今艰难的打着方向盘，我很难过…

不久后，母亲还是发现了父亲还会偷偷开车，她一怒之下让父亲把车卖了，一方面是因为很不安全，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家里需要用到钱吧…

卖车那天，我在群里看到姐姐发的视频，爸爸跟着买车人后面，后来他自己走过去卖了车。背影的落寞…我看了很不忍心。

直到毕业，我回到了家里。因为父亲的病情又严重了，而我也暂时放弃了找工作，在家里搭把手照顾父亲。

那段时间是我和父亲相处最多的时间，从小到大，没有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过。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陪伴父亲，最后的时光。

当时我甚至觉得，父亲变了，他变得暴躁、“可怕”，爱发脾气……我很难过，我竟然害怕父亲。

有一天，父亲想吃米线，我第一次尝试煮米线给父亲吃，厨艺还是一样的差劲，味道总是不好，我尝了尝，勉强下咽。

端到父亲跟前，他全吃光了。

那么“挑剔”的父亲，不吃饭不吃菜，但把我煮的，难吃的米线全吃光了，我也开心的拿出视频记录，因为我觉得自豪。

这条视频存着，到现在我也不敢再打开看，因为我知道，一看到父亲，我全是歉意。我应该在那个时间，时时刻刻陪着您。专专心心照顾您。

我的父亲，就这样陪伴我们短短二十多年，刚毕业的我还是一事无成，我记录着父亲的衣服鞋子码数，却一次也没有用上过。

我多想在我有能力的时候，孝敬您。为您买衣服买你最爱穿的西装，买一双穿上很舒服的足力健，你穿着去散步锻炼…多想把你心爱的车买“回来”……我多想看看，帅气的父亲年老的样子，一定也是一个帅老头。

我的父亲，你一生坚强不屈，病痛缠着你那么多年，在我们面前，我没看到你因为病痛而沮丧，但在我上大学的时候，陪你坐在医院走廊等单子的那几分钟，你因为只能掏出两百块给我，我看到你红了眼眶。

那一刻，我的心痛的不行。我不接，你却说：“你拿着用，不然我心里很难过。”

可没过几分钟，你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父亲的样子，看着单子上“恶性肿瘤可能”的字样，你居然打趣笑着对我们说：“我以前心脏病的主治医生说，得我这种病的人一般不会得癌症，咋还是得了。”

我们笑不出来，我们忍着眼泪，您不喜欢我们哭。

后来医生告诉我们出院，其实是医院已经放弃了…

但您好像还是“不服输”，每一次我帮您换药你都叫我给你拍伤口的样子有没有好一些，我总是会把图片稍微拍的好看一些，我欺骗您，其实伤口的样子有些不太好…我怕你难过，怕你放弃……

记得你很虚弱的那几天，你还是叮嘱我们，一定要帮助妈妈，还清债务。您能说完整的话不多，后来甚至，连说话都做不到…我们只能猜。

您还是走了…从此，天上多了一个保佑我们的人…

我还是时常会很想你，我的爸爸，我现在过的…一般，但我希望您很好。这一辈子，您为我们操心，为我们带来温暖的家，希望您下辈子，别再受这样的苦了。

记得你在医院住院治疗的那段时间，母亲陪着你，有一次母亲回家和我们说，你在医院，手机放音乐听着听着就哭了。

我很诧异：“我爸哭了？！”

那么多年的病痛，大起大落，起起伏伏，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哭，连沮丧的情绪都很少见。

我问是什么歌，您居然听哭了，母亲说，歌词是这样唱的：

“多年以后，我还能不能活着，会不会有人，为我唱首歌，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还记得，记得这个世界我来过……”

这首歌，我听一次哭一次。当时您躺在无助的病床上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觉得怎么还医不好呢？怎么还不好呢？…

我的父亲，我们永远缅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