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前后的的走道旁那些两米左右高的山茶树在我回学校时正值盛花期。每颗树的墨绿和艳红都势均力敌,这两种颜色聚在一起尽显生命落入俗套的哀志。而我却在随后几个连绵的雨日里,祈求那些大朵大朵被雨打落在泥泞路上的山茶还有再度为花去绽放的心思。那花瓣,仍柔软细腻。每一朵在盛花期被雨打下的花,都值得被拭去身上的水珠再安置在一段锦缎上,在夜里用烛光扮作她无缘相逢的太阳,这是在哄她入眠,也是在为她守灵。
连续几日的雨是会破坏人心情的。在阴雨狂风纠缠不休的一个下午,我走在路上,袜子已在两个小时前去上课时就湿透了。这个学校有很多杏花树,路过五六米外的一片杏花树时,我瞧见地上有风带着杏花花瓣旅行的证据,那些花瓣稀里糊涂喝了雨水的迷幻药,离开风的怀抱,随处潦草安身,直到日后天晴清醒了才懊恼不已,拖着孱弱的身子再度和风去更远的地方,直到化作尘埃。我的目光停留在路边那根路灯柱足足几秒,柱子上沾满了被雨魇住了的落花,那一片片微粉的有些发白的花瓣,怎么看都像是有人轻轻甩了一刷子白油漆在灯柱上。糟糕的天气。
今年刚碰面的春桀骜又阴沉,我仍旧感到欢喜,我大概也能把这样的一个春天和往日的那几个区分开来。
最早对春的感知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在外面灌木抽芽的时候,母亲带我出门踏春。我一手紧握母亲的手,一手贪婪地去抚灌木上嫩绿的新芽。春刚来的时候这些嫩芽向上窜得极快,我极力地抚遍每一株新芽,妄图示意他们我见证了他们的生长,他们被赋予了特殊性。我的选择是对的,几日后张牙舞爪的灌木丛被人修整得整整齐齐,充满了都市规整有序的生活气息。母亲不会让我有时间对着灌木丛发愁,她又新学会做了一样点心,虽然有为了发朋友圈的嫌疑,但味道足够让我去暂时忘记那些被抑制生长的灌木。那时候我有着很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不清楚为什么,很多事情不明不白,耐心等待短暂又漫长的时间流逝,最终都无力去想明白。
初中的学校附近有一大片银叶金木菊,毕业前的春天灿烂如金黄绒毯。那段时间我正痴迷于朋友Z笔下的文字,她灵动的一颦一笑都曾让我刻骨铭心。我们站在这片花海前,我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Z已经说出来了,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们说笑着手握鲜花一起回家。
半年后,那是我和她高中为数不多的碰面。她的口红颜色很艳。她在新的社交账号上发自拍,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在玩手机。我无意识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下意识地将手机背对我一撇。那句诗……是叫人们珍惜时间……在我痴迷过的这样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来却带上了某种悲剧性的宿命感。她没有抛弃我,她抛弃了那个春天里的我们。
高中有段时间我断断续续生着小病,怀疑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有很多很多清闲的中午,周围所有人都精力充沛,只有我沉沉地睡过去了。
梦里波澜拥又推,乱成堆,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1)
那所学校是春的宠儿。十七岁的我紧随春天的步子,看了一个春天的花。学校的国产杜鹃花除了最普遍的紫粉,还有淡粉和雪白两种花色。阳光明艳的中午,通往食堂的路上那一长片紫粉当中突兀地夹了一小片淡粉,那年的那片淡粉刚好是心形的,朦胧得让我心颤,来年这里的淡粉杜鹃花就没长成这样的形状。也对,毕竟来年不是她们在开花了。
还有那个园子,整个春天我都像某只结束冬眠寄居在里面的动物。园子里的花木被人管理得极好,却鲜有师生愿意踏入。他和她就躲在里面散步,一起看那几棵垂丝海棠从含苞待放到绿肥红瘦。那真的是最后一朵垂丝海棠了,他替她采下了这朵花,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她的头皮突然开始发麻。
欢乐开始在表面潜伏,心中隐隐产生的不安化作一个问题:你也将离开我吗?
如果分离的种子在开始的时候早早埋下,有些变化的征兆无力地愈来愈明显……你还是愿意甘之如饴啊。我也是。
那朵垂丝海棠风干成了书签,暮春时的月季如约而至。园子里有三大丛大型粉爬藤月季,还有几处红的爬藤月季,名字可能是“大游行”,还是不去念叨这些花的名字为好。她们娇柔得倚枝而望,稍有一点挡住道路邂逅路人的趋势就会被打理园子的人扼杀在摇篮里。
青年和我照旧躲在园子里看着一只蜜蜂在粉月季金黄的花蕊中打滚。
我本以为我们会静默地看着那只蜜蜂吸完蜜飞离,他却开口说:“我会记住这一刻的。你呢,你会吗?”那是他唯一一次宛若神祇般地用一种不容侵犯的坚定眼神看向花中的的那只蜜蜂,仿佛要和我,和时间、和那只蜜蜂休戚与共。
现在我发现自己确实记住了,可是当时我说:“明年春天约好再来看啊。我想做个学校各类花卉开放的时间表。”
“好。我更情愿注重当下,万一明年发生什么事情看不到呢?”他一语成谶。
等疫情稳定后,回学校时那个园子因无人打理,荒芜了大半。月季仍在虫蛀和白粉病的侵蚀下开着花,我们戴着口罩,躲在里面打几分钟的瞌睡,再回到那个争名逐利的世界。果然,命运好心地只给我一个完美的春天,让这样一个春天经年以后在记忆中发酵成酒,在未来飘忽不定的时候我能用美酒慰藉。
现在任何苦难都还没有找到我、靠近我、抓住我。我却已经开始执着于年少时手抚嫩芽的冰凉感和母亲掌心的温热感;执着于那个姑娘助纣为虐陪我采花时的纯粹;执着于阳光下青年看向蜜蜂那一眼的永恒性。
“风雨并肩处,曾是今春看花人。”
——————————
(1)原话是张晓风的“沟里波澜拥又推,乱成堆,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来自她的散文集《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结尾的话也引用自张晓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