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那一年父亲感到背部疼痛，小腹隐隐肿胀；我与兄长陪着他到医院去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医生把我们兄弟拉到一边谈了许久。我们兄弟和医生约好不要将结果告诉他，只对他说他的肝炎又犯了。其实，是肝癌晚期啊！

自从确诊以后，医生给他办理了住院手续，要他在医院进行系统的治疗。但父亲坚持不住院，坚持每天打完吊针回家，他对我说要回来给“婷婷”做饭。那时女儿正在读高一，没有寄宿，每天晚上都回家吃饭睡觉。

我们兄弟不愿意父亲这样跑来跑去, 便要求他住在医院里不要回家。但他不听，谁的劝阻都没有用；有时劝得他火了便发顿脾气，依然骑着车跑回家，去操持家务。

回到家，他时刻处在一种疼痛的状态当中。有时疼得厉害了，便服上一片止疼药，让疼痛稍稍缓解；更有的时候，当止痛药都不起作用之时，他便用一个小铁锤对着疼痛的部位去击打。他的这种行为都刻意避开我们。有一次我见到他这样，对他说要他到医院去住着；他执拗地摆摆手，叫我别管他，去忙自己的。我转过身后，泪水瞬间流了下来，默默地走出他的房间。

他每天按时吃药。药都是我们兄弟领回来之后换了包装，再在盒上注明用量。我们想以此来瞒着父亲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父亲似乎并不太关注自己的病，从确诊以来，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医生和我们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我们和医生的约定是只要他不强烈地要求告之自己的病情，我们便一直瞒下去。只是，现在想一想，我们所做的一切多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其实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病。他那样智慧的一个人，对人生有着那样深刻的领悟，他如何不知道这一切呢？他假装不知道，他照旧打完吊针回到家里，他依然与孙女强颜欢笑，他仍然热爱着生活拥抱着他熟悉的环境，是出于他的坚强啊！出于他对我们的爱啊！是出于他豁达的人生观啊！

他在家时动一动都会感到不舒服，但倔犟的性格促使他不能不动：他便动一动又一坐一坐躺一躺；看看电视，拖拖地，来回走上一圈，小睡一会。我很多次想对他说， 让他在医院里住着，有个什么异常的状况可以叫医生给他处理一下。但我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叮嘱他不要再出去卖菜了，菜，我俩口子会买好的。

早上我要去上班时，父亲也便随着我一同出门。他到医院去打吊针，便在那里躺上六七个小时。每一次我想送他，他却怎么都不愿意，执意一个人骑着车子到医院去。我们一同走过一段路，他与我分开时还不忘叮嘱我要我别忘了女儿今天要吃什么菜。

我当时不知道一个肝癌晚期患者究竟可以存活多久。后来我通过上网搜索得知平均在3-6个月。可是父亲却是硬生生地坚持了十八个月。这十八个月的最后四个月，父亲实在是跑不动了，疼痛与无力已使他连站都站不稳。他只好住院，躺在床上。可即便这样，当他从梦中醒来，他总是下意识的要坐起身，说要回去，说要给孙女做饭。可当他无力地又躺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丝无奈，一丝对现实的承受。他默默地侧着身，不言不语，不让我们看出他的痛苦。

当时与他一个病房的 有一个小伙子：二十八九岁，中高个儿，身材单瘦。他在确诊肝癌后，心态马上就崩溃了：当他还可以走、可以跑的时候每日里无端与家人发脾气，摔东西，不配合治疗，仿佛马上死掉才好。可是他又那么珍爱生命，常常哭得一塌糊涂；他叫着哭着在医院的走廊里对全世界说他的不幸与不舍。人在他的这种状态下都会用什么样的选择来应对命运的多舛呢？相较于父亲，我明显地看到了一个不成熟的心灵，一个惊慌的灵魂。 这个小伙子在进院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便逝去了。他不是死在病里，而是死在对自己的放弃里。

医生与我交流时，他告诉我，父亲的状况远比那个小伙子来得恶劣些。他惊异，为什么小伙子在父亲之后进来却先去了；并且一年多的时间，父亲依然健在。我心中隐隐知道一些答案，我在父亲的生命里读到了信念、意志和爱。

在父亲弥留的最后那段时间，他在偶尔的清醒时想见一见所有的家人一面。那时，侄女“倩倩”在吉林上大学，二哥便打电话让她请假回来。倩倩从学校赶到她爷爷的病床前，轻声地喊着“爷爷”，泪水不住地流。父亲紧闭地双眼似要张开，却又似有千斤重量压在上面只是微微地颤一颤，又归于平静。我们一家人轮流从走廊进到病房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当所有人都走过，就在一瞬间我仿佛从他不能言、不能视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宽慰，看到了一种解脱。当天晚上父亲在一阵急促地呼吸之后落下最后一口气，走入了永夜。

当白色的床布盖上他被病魔摧残得变得干瘦的躯体时，身边的家人都哭出了声。可是不知怎的，那一刻我没有哭、没有落泪，只是静静地望看他，将他深深地印在灵魂的深处。

父亲去世以后的许多年时间里，我在午夜梦回时常常是泪流满面。也许是那日没有落下的泪要在梦里来流吧！每次梦醒后我便又清晰地记得父亲的好、父亲的伟大；我便希望自己也要如父亲一般坚强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