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归鬼,一只永无归途的鬼。
世人皆怕鬼,他们编写故事、绘出鬼的形象,无论是文字还是画纸,那上面的鬼都是狰狞可怖的。
殊不知,肉眼是无法看见鬼的,他们摸不到,也看不到、听不到。
世人以为见鬼,除了有些许道行的鬼故意显露,其他都是他们亏心事做多了,心魔缠身。
[1]
“你可以叫我阿鬼。”我也不知道我隐在纱帽下的一笑,他有没有看见。
“你为何戴着纱帽?”他说罢,便直直看着我,像是要透过纱帽来瞧一瞧我的样子。
“自是因为,面容丑陋。”我死在月的中旬,也就是十五日,死状恐怖,脸被毁得差不多了,故此,每月的第十五日,我的脸便是我死时的样子,我常常想,杀我那人该是有多憎恶我,竟如此手段残忍。
我在世间漂泊了几百年了,没有鬼差来收我,我也阴差阳错有了些修行,可以变化面容,可以在世人面前显现,甚至可以在日头下走上个几刻钟。可在十五日这天,我无能为力,我无力变化面容,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挺好的,我的法力还能强一点。
有位僧人告诉我,是我死前怨念太大,散不开,便如此了。
既是如此,我便不在意了。
我明日便可欢欢喜喜以一张绝美的脸示人了。
“你明日来找我,我便可以将纱帽取下来。到时候你便可以看见我的脸。”
“真是有趣,你的脸还可以变化不成?”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来就是了。”
“那我明日,还在这儿等你。”
“好。”
他转身离开,我悄悄掀起纱帽一角,看他一眼,这一眼,是从未有过的清楚。
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了,孟婆的汤向来不是浪得虚名的。可惜,他只见过我死时的样子,触目,惊心,我每每想到此处就有些生气,杀人怎么还要毁人面容,天杀的杀手。
我要让他看一看,我极美时的模样,尽管已经是他的前前前前世的记忆,尽管他已经受了孟婆汤的洗刷,我仍然想把那个丑陋的我替换掉。
我在他每世,都做这样的事情,也答应他一个愿望,用来还他收拾我尸骨之恩。
那三注清香 是我收到的唯一悼念。
我记得,我生前,是什么坏事也不曾做过的,我一直安安分分,等着及笄之年嫁个好人家。可惜,我死的时候双十年华,从未有过人向我提亲,反而遭了横祸,若不是他好心为我安个墓穴,我便是孤魂野鬼,无处栖身。
不晓得老天为何要如此待我?我总归是要很少怒的,一旦我怨气冲天,便成了厉鬼,那是要下地狱的。
鬼差不来收我,也大抵是因着我没做恶事。
我活着时很惜命,死了便更惜自己这条鬼命。
清晨时,他就来了。
我没有带纱帽,也没有穿昨日那件很素的裙子,我着粉装,欢欢喜喜地走到他面前,“我是阿鬼。”
他起先很吃惊,后张开了眉眼笑,他的眉眼带着些氤氲的温润,笑也这般。
“哪个说你面容丑陋?”
“我自己说的。”我跟着他一起笑,拉上了他的手,“你陪我走一走,可好?我瞧着江边的花都开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动,花是,人也是。
“好。”
[2]
我遇上了他的第六世,我在世间漂泊了六百年。
在二月十四那日,我做了一个梦,鬼是不做梦的,可我偏偏做了。
我梦见了他,我想,可能是要遇见他了,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可是,我看见他拿着一柄短剑,剑上染着血,我成鬼以后便很少怕血了,有的人死于非命,我自己也是,那死状恐怖,我毕竟渡过六百年了,见得也多了,可不知为何,我见了那血,竟隐隐觉得心里发凉。
我醒来时,脸又是死前那个样子。我知道,那个梦,没有做完。
一连三月,无梦。
五月十五日,见他。
五月十六日晚,我又做了那个梦,这一次,我看到了结局。他杀了我,剑上的血是我自己的。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见他的日子总是在月的十五日。他杀了我,却好心埋了我的尸骨,为我立了个碑,给我点了三炷香。
我记得他对我的恩,忘了他杀我的仇。
果然,人是会被一点点善良所蒙蔽的。
他每世见我,陪我走一走,也大抵是为了还债。不知怎的,心下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发现自己的恩人却是仇家的心塞吧。
一个杀手,受人之托,拿人钱财,杀了一个人,心存善念,掩埋尸骨。
被杀的那个人死了成鬼,感念杀手,一直报恩。
杀手杀人愧疚,一直还债。
杀手与鬼的故事。
“我也不怪你,你以后也不必世世来陪我。”
“冥王告诉我,若你真的不怪我,你便可以投胎转世,不必漂泊了。”
也就是说,我心下仍是怪他的。
我在怪他什么呢?我是一个孤儿,也不知何时得罪了人,竟要他买凶来杀我。
二十年里,我活得还是蛮好的,虽为他所杀,但好歹不至于曝尸荒野。
那我还在责怪些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
“你世世来陪我,是因着还债,还是因着喜欢我?”
“欢喜见你。”
我看见了鬼差,他们的脸惨白惨白的。
我其实是不大喜欢投胎的,忘去前尘往事、重新做一个人,重新学习怎样生活、怎样待人,想想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可不可以不投胎?”我蛮喜欢漂泊的,真的。
“你不做人,怎么同我在一起?”
虽说人鬼情未了,可我看过的、听过的人鬼相恋的故事,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我把你忘了怎么办?”我的语气里甚至有了一点委屈,这是六百年不曾有过的。
“不会的。”
我死前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念笙,是我娘亲绣在我襁褓上的。不晓得她和爹爹是迫不得已遗弃了我,还是不想要我,不过,前者的可能总要大些。
[3]
我叫念笙,我的娘亲是苏杭一带有名的绣娘,我的父亲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他们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但我不知为何没有姓氏,我的夫君姓夜,我便称作夜氏念笙,我是极爱夜夫人这个称呼的。
某一日,我与几位好友上山踏青拜佛。
“阿念最喜欢桃花了。”
“是啊,她夫君可是在园子里种了好几棵呢。”她们一起站在桃花树下打趣我。
我红了脸,她们又嬉笑着说我脸皮薄,打趣了多少次,还是会脸红。
我们在寺庙里遇见一位僧人,寺庙里遍地都是僧人,他与其他人穿一样的僧袍,他就站在廊前,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他已经在哪里站了成千上万年。
他会看手相,我一向不信这些东西,我来拜佛,也只是跟着她们几个而已,若这世上真的有佛的话,苍生的命由他们定,靠他们护佑,我觉得有几分可笑。
她们几个却起了兴致,僧人一一替她们看过,说得倒还有几分道理。
他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了句阿弥陀佛,便再无后话,转身离去。
回了家,我将这件事情说与夫君听,夫君正在替我挽发,听了之后笑了笑,“僧人修习佛道,经历几世,你可能有一世见过他。”
他将我喜欢的那支珠花取了下来,换了一支玉簪,“新买的,可好看?”
我是不信轮回说的,夫君如此说,我且当听了个笑话。我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好看。”
本来今日无什么大事的,我也着实累了,偏偏夫君老师家相邀过去吃晚饭,夫君本来说他一人去就行了,让我好好休息,我想着夫君与老师相交甚深,不去实在是不好。
这年端午,我同夫君去杭州与父亲母亲同过,母亲绣了幅西湖图送与我。
“娘亲这么多年,手艺还是这般好。”我将那幅绣图展开,一针一线都极具韵法,像当年绣在我襁褓上的名字那样。
“娘亲,你曾经在我的襁褓上,绣了名字?”
母亲正在整理她的绣活匣子,闻言抬头看我,“从未。”
我站在那里,突然觉得我脑子里闪过的记忆的主人公,不是我。
那是谁?是有另一个女人享受着与我同等的父母之爱吗?她甚至与夫君琴瑟和鸣?
我被这个想法惊到心底发凉,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柜子,打碎了父亲钟爱的一个花瓶。
“阿笙,怎么了?”夫君本与父亲在庭院里下棋,听见响动,他和父亲先后走了进来。
“笙丫头不小心撞到了柜子,这个丫头,从小就马马虎虎的。”母亲过来替我揉着腰。
夫君和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夫君开口说:“我唤人来收拾。”
我点了头,看着他跨出门前,我望向父亲不由得带了些愧色,“父亲……”
我从小到大,顽劣非常,经常打碎许多东西,父亲疼爱我,总是拿我没办法,他此时摆着与往常一样的无奈神色,还掺了点担心,“你没事就好。”
回去的路上,我倚着夫君在马车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杀手杀死了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同我是一样的面容。
夫君在第五日,察觉我的不对。
[4]
我叫念笙,我的夫君姓夜,单名一个沧字。
我以前是棵梧桐树,夫君取了我的木做了一把琴。我的意识,在他好听的琴声中生成,我便化为了精灵,日日伏在他的岸边听他弹琴。
如此,过了六百年。我有了六百年的修行,可以轮回为人,我同他说,我去做人,同他好好在一起,无所顾虑。
后来,我做了人,却没有寻到他。人有生老病死,那一世我没有见到他,草木星河,山川湖海,在我的眼里,都不是那么明亮了,我死在那棵梧桐树下,我总以为他会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总以为我们可以结成夫妻。
我的第二世,因抵上一碗孟婆汤,修行已经耗光,我,不再记得他。
我是个孤儿,还是叫做念笙,而他是个杀手,他受人之托,要杀的人便是我。我死在他的剑下,成了鬼,没有鬼差来将我带走,我的记忆里只余下了他为我安墓,我在他每世,遇上他,还他葬我之恩。
成鬼的第六百年,我又去做了人。这一世,我的父母安康健在,他是我的夫君,他下了聘,明媒正娶将我带回了家。
我们之间隔了好多好多年,可我和他,好歹还是相拥在了一起。我来不及难过,也来不及喜悦。我从不记得。
夫君告诉了我所有事情,前世今生,轮回因果。
他是地府的冥王,好琴音,采我木制成琴,他说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凡人。他后来喜欢上我,却因情破了修行,受到历劫的惩罚。
他历劫的那世,我正好为他所杀,待他归位以后,不许鬼差带走我,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做鬼的那些潇洒日子,都是他成全的。
“你为何要在十五日见我,那时的我,最最难看。”我问他。
“不,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好看的,我要记得自己的罪孽,我要记得。”
我知道,他一直觉得亏欠了我,可是是我们同时动的心啊,那个时候,迂腐的天道,容不下爱情。
我,做妖六百年,做人两百年,做鬼六百年,惑地府之主,修为散尽,本应灰飞烟灭。
夫君,他骗了我。
他骗我去投胎,其实是以他的修行,换我做人的三十年。
“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从未好好爱过你。在这三十年里,在这短短的三十年里,我好好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妻,是我永生永世的惦念,我要带你去看星辰万里,我要带你去走过千山万水,我将你的样子绘在纸上,我听见他们叫你夜夫人,我心里很喜悦,阿笙,我很爱你。可是啊,阿笙,我也只能到这里了。阿笙,你还记不记得冥府的样子,四周都是黑暗,四面都是恶鬼的吼叫,我是冥王,他们说我是尊贵的天神,这太可笑了,冥王的身份于我而言,是个最恶毒的诅咒,阿笙,你就是我的光啊。”
在这三十年后,夫君永堕轮回,不记前尘往事,而我可能会变成一朵花、一棵树、一滴水,融进自然万物。
“你也是我的光,我如此爱你。”
[5]
我叫夜沧,是一个永无归途的旅人。
今日,我见着一朵花,开得明媚,开得热烈。我看着她,想起了记忆里的一位故人,那是一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样子的故人。
作者:蓦然余生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书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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