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很少说到父母妻子、家庭生计,或者故事人物的日常行止,《三国志》中却常直接或间接提到,一部英雄主义的浪漫史诗与一本满纸仁义的帝王家谱,区别在此。“帝王家谱”是鲁迅的名言,不能说不深刻,后来的读者,却不能只看到这句话。
少年心性,唯快意恩仇,与群雄逐鹿。年岁稍长,可能是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也可能是消磨于鸡毛蒜皮的繁琐,收敛起来,便不时要回头关心起父母妻子、家庭生计,其所用功处,则在晨昏起居、日常行止之间。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孔孟以来中国的传统——没有什么神迹,没有什么往生的诺言,也没有什么神圣的朝拜、不朽的功业,却回过头来,关心起日夜之间的点滴生活,关心起所有人最常态、最本真的存在状态。
谯周劝后主降魏,后来三国史书,是魏晋一派修的,从立场上讲,要为他说些好话,然而总还要借别人的口评论一番,表达对他的不认同:“禅既闇主,周实驽臣”。最近知乎上讨论“如果后主不降魏会怎样”,答案也多不认同,这就是数千年来中国人所谓的气节所在:姜维一句“臣等死战,奈何先降”,诸军将士激愤难已,“以刀斫石”,都让后来人同感共鸣。
我所想的是,如果生在当时,我们又将作何选择?
并不简单。刘禅与谯周,身当其位,牺牲先辈与臣民的心血与性命,换取自己的苟存与富贵,当然混蛋,史有定论,我们也不必替他们翻案。而那些奔波避祸,妻子流离的宗族村落;那些年年战乱,被迁来迁去的边境农民;那些丈夫兄弟战死沙场,还需辛苦耕织,输送军粮的蜀中孤寡,难道在听到投降消息之后,心中没有一点点的欣喜、一点点的松懈吗?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可以断言的是,多数百姓并不想与风流人物的英雄事业有什么关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稼穑,但求一饱,儿女在侧,但求平安。如果父兄妻子不能免于无端的伤害,不能免于对公共或私人暴力的恐惧,则虽称盛世,也是别人的盛世,虽称正统,也是矫饰的正统。
蜀魏之争不比民族国家之争,也与刘备在天下大乱之时“欲信大义”的情形不同,没有那么清楚的是非,没有那么分明的黑白,没有什么“亡国灭种”的说法,也没有什么“黎庶生民”的忧患,真说到底,无非是宫墙里住的人又换了一拨,庙堂上的牌位又换了几个而已。至于后来成都之乱,乃至五胡乱华,都是不可预见的事,列入考虑恐怕也有失公允。
气节与仁义,于是在这里交错碰撞。
我们历来的态度,是从背景上鼓励和平,从个人上鼓励气节。只是史书中的个人,都是英雄俊杰的个人,没有平民百姓的个人,这些个人,都以读书为业,以政治为业,以征战为业,而不以稼穑耕织为业。读史的人,容易代入,容易忘记自己所处的不同位置、不同时代;容易激动于纵横风云,摄魂于生死气节,容易忘记自己的头颅,大有可能只是“斩首万余”中的一颗。
因此,我们说,这个选择并不简单。而这个不简单,是对全知全能,能掌控全局的人而言的,是对读史的后人而言的。至于当时每个个体的选择路径,与我们所能看见、所能想到的,恐怕又完全不同。基于刘禅的人生经历,可能投降是必然选择,处在姜维的使命与职责所在,或许只能死战,至于一般的平民百姓,又哪有什么选择可言?正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个体生命立于时空洪流之中,大抵如此。
《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不同,比起英雄主义与浪漫情怀,多少要更贴近人物的真实生存状态一些,今天的读者也与史书中的人物不同,放下风云跌宕、悲情壮烈的书卷,还要回到晨昏起居、穿衣吃饭之间。关注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关注他们的父母妻子、家庭生计或者日常行止,与关注他们的浪漫情怀同等重要,关注铁与火的残酷无情,与关注英雄人物的志向与事业同等重要。
就自身来说,很难说这种关注会在多大程度、以何种方式影响我们作为个体的存在状态与人生选择。最多只能说,在日夜奔忙之间,回过头来,我们可能已经对我们的存在状态进行了慎重的考虑;在取舍抉择之后,向前走去,我们或许可以不必为他人的裹挟而后悔,不必为因果与得失而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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