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哥从小就不爱说话,一副闷葫芦头模样。这和他小时候经常大块儿时间地躲在苞米地里有关。
我和我哥小学一到三年级上的学校,是我们小村落里的私塾。我们村属于大村的“卫星村”,总共三十来户,去掉父辈子辈兄弟姐妹,也就五家大户五家散户。这么个小村落,可想而知这个私塾水平之差。形如字面,实际上就是一间位于村最南头的空房子改建--准确来说是清空--而来,墙、炕、灶坑等自由行走的阻碍全刨了,只留一个泥炉子用来取暖、热饭。全村适龄孩子十来个,同处一室分三趟而列,就是一二三年级。一个年级授课时,另两个年级在听过的和即将听的朗朗书声里,上自习。
私塾老师平时种地收地,时常扛着锄头进来撂在讲桌旁,抄起粉笔疾书一黑板作业,一声令下“放学来收,都别吵吵!”,便扛起锄头夺门而出。学校操场连着老师家的菜园子,一是可以直接利用化粪池里孩子们取之不尽的有机肥,二是伺弄园子和看管学生自习两不误,老师只需从开着的门窗外时时大喊“都把嘴闭上!”,或者突然从某个窗口探出头,或者从门外往讲台上投掷一块叮咣作响的石头,淘气的孩子就足以老实一会儿。但这些手段必须作为“暴风雨的前奏”才能形成真正的震慑,当孩子们经过五次三番后,料想这些不过是“隔着衣服瘙痒”,即将变本加厉时,老师会突然怒冲进来呼啸着奔向一个倒霉蛋,啪的一声清脆巨响,将红的指印、黑的土、黄的粪一起贴在来不及躲闪的脸蛋上,杀一儆百。当然,幸福时光也同样的多,春耕秋收时节老师忙于主业,因此孩子们除了寒暑假,还享受两个至少二十天的农忙假。
我哥从小读书学习笨得厉害,一半是这私塾的软件硬件水平下的必然。老师经常喝过酒多出的力气,以及种地余下的力气,毫无保留地施展在像我哥等笨孩子身上。因此这些孩子总是想尽办法逃学,我哥是其中佼佼者,近乎于传奇。
有一个秋天的傍晚,私塾老师扛着锄头在我家院门口喊:
“老秦家!你家友生这学期不念了?”
“不可能啊,我早上看他出门往学校走,晚上到点儿从路上回来……”
话没说完我妈就觉得蹊跷里显露出蛛丝马迹。把躲在屋里大难临头下瑟瑟发抖的我哥揪出来。真相很快浮出水面。
我家离学校四百米,我哥在这四百米的逃学路上,成功发现家和教室这两头监控中间的盲区:路边挨着的一块苞米地。这块苞米地作为边缘,延伸到全村广阔无边的苞米大田里。我哥伪装得极好,在逃学路上远去的背影给我妈以“求学若渴,必成栋梁”的欣慰和假象,随即抓住逃离我妈的眼睛又没暴露在老师眼睛下的空隙,一头扎进苞米地,隐匿在大自然里。
我哥自打干农活起,就是一把好手,还对谁家的田地在什么位置一清二楚,村里每到犁地分不清地界时,我哥用棍子一比划,跟原公社队长的指认毫无二致。这是求学时每天六小时无人打扰地研究庄稼植物以及勘探地貌的学习成果。
我哥在白天里藏身自然,只有沉默或自言自语,晚上担心言多必失,又是能动手就不张口,为不爱说话打下基础。又加上逃学被捕后每天的严加看管,即家里学校里水天相接地喊打,不出所望地成了闷葫芦头模样。
但闷声的孩子大多喜欢低头捣鼓某些东西,形成爱好进而可能发展成一技之长。很久之后,长辈们才发现我哥在那落后的时代偏远的村落里,关于农用、家用器械和电器电路的无师自通,在我幼小的记忆力简直神乎其神。只可惜,这个应该早早被第一任老师们发现的潜力,限于爸妈彼时‘学习不好就下来种地’的通识观念,限于私塾老师在传道授业解惑上的样样稀松,仅仅兑现成了干农活的辅助和农闲时的打发时间。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断我哥的自学成才,他因此成名,因此成家,因此立业,还因此救过人—那是很久之后的故事。
这间私塾以老师的知识和记忆力为上限,三年就毕业,孩子们被送到大村里的中心小学。后来修了路,往返大大省时省力,村民们得见天日,不必再忍受,纷纷弃私塾而投中心小学,老师就此失了副业,回主业种地。我是私塾最后一届毕业生,在我之前已经送走了包括我哥在内三届校友。
我对私塾三年的主要记忆,除了对拼音表和乘法口诀的学无止境外,就是坐在我前排的两个女孩儿。自然是因为‘长得好看’,这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作为‘衬托鲜花的绿叶甚至粪土’,也被形影相伴地强记下来。这个陪衬有时真如粪土,课业对她似乎总是超前的如格在眼前的板书,而智商滞后的如脑袋后面耷拉的辫子。她甚至行动都很迟缓,不迟到是少见的。上学起她就爸妈不在身边,寄住在姥姥家。老人年事已高,自己况且得过且过,更对外孙女疏于打理,让一个女孩儿家臭气烘托全班,大孩子嫌弃,中孩子讥笑,小孩子避而远之。
不过世事无常,这粪土多年后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远近闻名的鲜花。
(二)
私塾被废后不久,空房子被人买了去,改造成它原来的模样,一户人家。先前那户人家,已是此前十五年开外的事,姓氏和房子位置以及老人年龄一样孤远,显然不属于我们村落五大户五散户的历史小长河,言语间和日常里都像个外人。老头因为孤独,搬到临近的另一个村落,从我们这一脉小山的山坡延伸过去,不到二里地。那个村落只有不到十户,他儿子在其中。
村里除了父子俩,其余全是姓氏无依无靠的散户,房子像洒落的棋子一样彼此疏离,毫无关联。老头搬去后没几年光景,小村落竟然连根拔起,全散了。当然并没有什么歹毒、争斗,那时民风朴实、夜不闭户。可能是,十户的小村落确实不像个样子,通电、通有线都得像求施舍一样,小卖店自然没有,卖豆腐卖冰棍儿的都瞧其不上,奔走一趟徒费车链子。当大村子逐减“先进”起来,向小康奔去,这地域性贫富差异就导致小村子逐减落后起来,向散伙奔去。
不过,这也需要一个导火索。
老头活到八十多岁。他年轻时曾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地主被斗得精光又加一身病,年老时劳动力渐失又行走不便,生活艰难,臭气烘托房前屋后。在一个庄稼歉收的年头里,老头竟然连饿带病死在家中,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生蛆,臭气烘托全村。可怜那位发现者,此后长时间里骂骂咧咧嚷着吃不香睡不甜。
没几天这房子被一把火烧掉,熊熊火光是这个小村落迅速散伙的无可挽回的标志性事件。
这村里坚守到最后的一个,叫姜老殿。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因为他而对‘殿’字充满知识探求一样的好奇。直到有一天我爸翻着我家的礼帐本,瞅着一个叫姜殿威的名字说:
“这姜老殿,没亲没故的,写礼挺大方。”
姜老殿蛮力惊人,智商喜人,又有结巴毛病,情急意乱起来,满脖子脸黑红,憋不出来两句半。我从小口齿伶俐,总寻着他开玩笑,为了一睹那憨笨模样。只可惜憨笨的大人也不和小孩儿一般见识,我从未得逞,他若离得远些,总不失长者一般教诲地喊:
“秦……秦有亮噢,好……好好学习啊,哈呵呵!”
若离得近了,就用胡萝卜般手指的大手过来拍我,对他意为爱抚寄托,对我实为伤害报复。因为他这双手,曾独力推倒自家门前柴火垛,给久盼而来的电工们腾出埋电线杆的地儿。
但他蛮力惊人的真正一战成名,是在我家。
我家院里有一个两万斤级苞米仓,是一个二层洋楼结构,二楼储藏和风干苞米,一层以四根仓柱子为基础作为牛棚。可能是耕牛总贴着柱子蹭痒痒,时间长了,一根柱子斜了,整个苞米仓明显向一侧歪,二楼几乎有倾倒下来的大事不妙之势。因为挨着的这一侧是猪圈,如果真‘天塌下来’,猪就会被它最爱吃的苞米棒子砸死,而掉进粪汤的苞米也没了吃相卖相,损失重大。
我爸在歪柱子相对一侧的柱子上绑了一根粗绳子,捆着我们一家妇小,拉了两下,见文斯不动,断定非有六个壮劳力不可。于是前后左右四家邻居的男人们都被叫到我家院里。我家那几年卖苹果,总时不时要捡出窖里烂掉的,烂得超过一半,就喂猪,不超过一半,我妈就削掉洗净,给村民们解馋。那天正值秋收时节,家家户户因农事繁忙,饭事都稀里糊涂,落日前晚饭后,四个男人蹲在我家猪圈旁,和猪一起啪啪地吃苹果,等我爸找另一个人来。
姜老殿从村里小卖店门口打完酱油出来,被我爸惊喜地发现。他进院时憨笑满面结结巴巴地和爷们们打招呼,爷们们都苹果堵着嘴,就用点头摆手来回应口吃。我妈进屋给姜老殿洗苹果的空儿,轰动全村的事件就发生了。
当时猪被吓得嗷嗷叫,牛被惊得瞪圆了眼珠子。
姜老殿将绳子缠在腰间三圈,蹲圆了,脖子、腰、屁股、大腿浑然一体,两只大手紧握绳子,像鸟爪子抓紧电线一样。他吸了三秒钟气后憋住,双目圆瞪要迸裂,龇牙咧嘴露狰狞:
“嗯~啊~嗯~呀!”
吼声震天。姜老殿脖子两侧的筋鼓得像绳子那么粗。
倾斜的苞米仓仿佛被他的吼声吓坏了,乖乖地一下子就站直了。
我妈在屋里吓了一跳,洗苹果的铝盆掉在地上叮当响,边往外跑边喊:
“完了!是不给猪砸了?”
蹲在地上的四个男人嘴都半张着,里面的苹果还没嚼完。
姜老殿站在夕阳里,像个古希腊英雄。
自此以后姜老殿成为两个村落间的活传奇,得绰号力王。他常常笑贯满盈地出入我们村的差不多家家户户,以及小卖店的业余赌场,几乎被引为座上宾,人生有点亮之势。他尤其喜欢到我们家来,借着力王的功劳和光环,一盆一盆的吃烂苹果。姜老殿家里一直穷苦拮据,我爸妈因此也不介意,我们村里人一个秋天大多吃够了烂苹果,不然也是喂猪。姜老殿口吃,我哥嘴笨,两人应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真谛,成为不拘年岁的好友。
但人生的巅峰,有时像烟花绚烂一样短暂,之后就转而为对比之后的尤为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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