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疑惑
梅终于闭上了自己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走完了作为一个人的短暂一生。说到她:
第一、让人想到她那大她六岁做大老板的老公,在她三十五岁时在外面和二十岁的小三养出了一个私生儿子,这在九十年代末期那个还相对保守的时代,简直就是天崩地裂地新闻,当时也成了这个小城市的头条新闻和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而那时她和老板名正言顺的儿子才十一岁,而这个小三还是她老公老朋友的女儿,相差一辈的人。
第二、浮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她的眼神,那双有着重重的黑眼圈,大而茫然,空洞且幽怨的大眼睛,以及里面射出的仇恨的光。望着她那双大眼睛,就像走进了两个墓坑,顿时感到寒冷刺骨,阴森恐怖,里面似有一只利剑,随时都可能刺死你,而且把你埋葬在这里。
第三、耳边就回响起她那压抑已久,但却又固执己见的恶狠狠的回声:“我就是不离婚,我要让她永远见不得光,我要拖死她。”每到这时,她那暗黄憔悴的面目就狰狞的浮现在人们眼前。那眼神更是让人心颤、烦躁不安和恐慌。
五十五岁的梅躺在自家大别墅里大厅的一侧,被鲜花围绕的高档豪华棺木里,闭着双眼,面部表情平和,嘴角微微上扬,似在微笑。前来拜祭的亲朋好友都发现了这奇特的一幕,这和她生前的面貌简直是判若两人,人们都仔细的观察着躺在棺木里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是梅,没有错呀。
可这面相和活着时真是皆然相反。大家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拜祭的人有的在用手纸擦眼泪,有的一脸好奇,还有的满腹心思,但有一点,就是大家的双眼都紧紧的盯住梅,目不转睛、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
2、第一次相遇
望着棺木里安详的梅,我则被思绪拉回到九五年,有一天上班后,按惯例和大家一起去大查房,推门走进一个双人病房里,迎面碰撞的是一双幽怨但满是仇恨的目光,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身体也开始有些发冷,我避开这目光,但医生的职业本能和年轻人的好奇心驱使我再回过头来,迎上了她的目光,她报以微笑,但那目光中的怨恨还是犹如一支利剑,刺向我。
我忙劈开她那带着黑眼圈的大眼睛,看到的是一个一米六五左右标准身高的有点偏胖的中年女性,高鼻梁,菱形脸,肤色暗黄干燥,大眼睛双眼皮,恰到好处的嘴,仔细端详,年轻时一定也是个大美人。
翻开她的病例发现,她今年不过三十二岁,还只是个少妇,再看她的病,原来是抑郁症。抑郁症的病人不该是这种眼神呀?至此,我开始留意起她来,她也刚好是新收到我床位上的一个病人。
大查房刚完,她就渡步到我面前说,在她家后面的小乐园里常常看到我和我女儿在那里玩。
那个小乐园正对着机关幼儿园的大门,后面就是一个三层的别墅,而且门牌是一号。我惊奇不已的笑问你家就是那一号楼啊?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我当时挺震惊的,我们那边都是多层住宅楼,就那一家有三百多平米的三层的别墅和旁边一排联体的两层别墅,被一个大院子围起来,总共也不过十户人家,据说里面住的都是机关里的首老级人物。而且唯独她家有一个前后院子,被高两米五的墙围绕着,上面通着和监狱里一样有半米高的带刺的电线,据说是为了防盗。
她家的房顶被枣红色的油沥瓦覆盖,四个边角都是龙头,四条龙身在楼房顶上交汇成一个冠,远远望去房顶的油沥瓦泛着枣红色的光,犹如四条龙在用尾巴嬉戏一样。
前院朝南,大门沿上也是两条龙带动下的枣红色油沥瓦建成的门廊,阳光下两条龙似要腾飞起来,很是气派。
旁边本市首老们住的复式连体两层别墅和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都是简单的水泥墙,青黑色的瓦覆盖在房顶上,给人以暗沉毫无生机的感觉,但从这里走出来的却是本市的最高级别的人物。他们有专车接送,人们都对他们报以敬畏、仰慕和崇敬的目光。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这一号别墅里的女主人,这一号别墅据说是一个建筑商(现在称之为房地产开发商)的家。我重新把她审视了一遍,看到她穿着一般,有些花骚,品味也很低,不像个老板娘的样子。
我羡慕的恭维她,你家很气派啊。她笑笑说,有什么呀?不就是个住的窝罢了。我感觉她谦虚的同时有些自嘲,她的目光茫然的跨国我投向远方,一副灵魂被牵往别处去了的游离状态。
我对她客套的笑笑说,那有空一起玩哦。然后就敢快回到办公室,人回到了办公室,可心思还在外面走廊她的身上。
要知道,九五年的时候家里一万元就是万元户了,也就算是有钱人。那时的工资也不过一百多一点吧,能住别墅的又有几家?可她的回答和整个人的衣着状态都显然不对头呀?难道就是她那么随便一说,可能她根本就不住在一号楼,何谈一号楼的女主人呀?
这样一想,我连忙收回思路,专心开始翻看病例下遗嘱。这以后,我们就算是因住在一条街而认识了,我查房查到她那里时就会和她除了病情外再多说两句,她也会时不时在我当班时到我身边和我聊一会儿,两人也开始熟悉起来,动不动见面还说笑一两句的,很是投缘,可能因为我们都身为女人和母亲吧。
这以后,直到她出院,我们就像熟悉了很久的朋友一样。出院时,她因长期有盆腔炎,需要天天用中药灌肠治疗,可要是天天跑医院,她就要放弃治疗,主要是嫌麻烦,看到她那痛苦的样子,还有就是莫名的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住在一号楼?还有她那仇恨复杂的眼神里到底包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鬼使神差般的我就答应了下来,天天去她家帮她灌肠一次。
回家一说,家里人都骂我自寻烦恼,说什么她怎样,她家有什么秘密管我什么事啊?想想也是啊,我这不是自寻烦恼是什么呢?可我就是有这种好奇心,以前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病人,也从来都没有激起我的好奇心和探寻欲望,可这次简直就是着迷了一样。
管它呢,既然好奇,何不去探寻一番,常言说得好: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3、走进她家
在家吃过晚饭,收拾好后,我就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往她家走去,没一会儿,就走到一号楼的枣红色大门前,我按下门铃,悦耳的乡村音乐响起,我的心为之一震 ,这音乐和这楼还真不协调,真有点土洋结合的感觉。
很快,大门上的小门打开,只见一个中等个头,长得很结实,有气魄、一脸坚毅神情,目光坦荡但严厉的男士站在门口,我忙问这是李梅家吗,他笑了,说,张医生你好,快请进来吧。
我抬脚进了他家,院子很大,左旁边靠围墙盖了一排副房,估计是厨房餐厅,右边养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枇杷树和一些花花草草的。我随他进了那排副房里的餐厅,看到她正在把熬好的药往灌肠痛里倒,见到我来了抬起头笑笑说,就要好了,我忙对她说,没事,不急。
她老公让我坐,我坐在餐桌前看她在那里忙,然后一起提着灌肠走进她家。她老公推开双门的厚重大防盗门的一边,让我们进去,当时正值夏天,只见洛大的客厅里,中间摆着一张大床,大床上用四只杆子撑起大的白色的蚊帐,占据了整个客厅的中心,让人压抑、有点堵心。她忙解释说,一楼凉快 ,所以就在客厅随便搭了一张床,我笑笑什么也没说。
她躺到床边,衣帽架上挂着灌肠桶,我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把灌肠桶的皮管上的钳子松开,排气后再夹住,她脱下睡裤,侧躺在床边,我给她插进灌肠管后,不一会儿,灌肠桶里的药液就缓缓流进了她的肠道。按规定,她要保留液体在肠道一些时间,这样才能起到作用。我拔了管子,放好,脱去手套和口罩仍在垃圾桶里,她则躺在床上。
这时,她老公说,张医生你这边沙发上坐会儿,我就到旁边一个小会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坐下,他沏茶放在我面前,我说不客气,刚吃过饭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就过来了,我们三个就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了起来。原来她和丈夫都是高中毕业生,在一个大队上,她还是当地的村花呢,后来被人撮合嫁给了丈夫。她丈夫以前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后来当了大队长,再后来就是现在的建筑商,她是丈夫托关系给搞的土地征用工,在一个合作社的商场里工作,后来身体原因就办了病退,每个月也有工资,足够她用的,他们的儿子刚上初中,住校。
看着她和丈夫很自然和谐的样子,我心里的各种顾虑都打消了,那她满脸憔悴和那仇恨的目光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4、成了她家的朋友
就这样我天天晚上到她家给她灌肠,无论刮风下雨,风雨无阻的给她灌。一个月后,在口服药物的配合下,她自己说自己感觉好多了,小腹部不再隐隐作痛,大家都很高兴,每次去她家出来开门的都是她的丈夫,每天都重复着老一套,就是灌完了之后坐在小客厅聊的内容不同。
每次完事后我都聊一会儿就赶忙回家,她丈夫总是客气的挽留再玩一会儿,我反问他,你们家有什么好玩的?问完扭身就走。
一个月的疗程已完,效果也很好,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灌过。好了的她,会时不时的在吃过晚饭后散步到我家来叫我一起去散步。在散步过程中,她告诉我说,好几年前,他们还住在乡下,儿子在乡下上幼儿园,她丈夫还没有盖这个别墅,但已经在城里接工程项目了,慢慢的每天以工程项目忙为借口不再回家,后来听工程队的人说,丈夫在城里有了女人。
梅就偷偷跟踪丈夫,发现了那个女人的住处,有一次和自己的两个姐姐就把那个女的堵在路上,抓花了那女孩的脸,打断了她的鼻梁,又狠狠的踢她的肚子,导致怀孕两个月的她当即流产,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
回到家的梅自然是被丈夫一顿暴打,也住进了医院。她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找到丈夫问罪,最后为了不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而影响正在起步阶段的生意,只得和那个女的分手,答应在城里买房把一家人接到城里来好好过日子。那个破了相的女人拿了一笔钱当陪嫁没半年就和一个追求她的男士结婚,过起了自己的幸福小日子。
后来丈夫就盖起了这个别墅,他们一家人也就搬到了城里。起初的这房子和乡下的房子差不多,后来经过多次改造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们一家进城后,过了一段安定的日子,儿子上小学,她被征为土地征用工,有了工作,儿子乖巧听话,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丈夫的背叛,还有那个流产的私生子,他们的日子虽然很平静,但还是再也回不到过去时光了。
只要回想起丈夫打她时,揪住她的长发往墙上拼命撞击,鲜血顺着头流到脸上,身上,染红了整件白衬衣和灰色西裤,还有面前的地面,而自己却慢慢往下沉,毫无还手之力时的恐怖情景,还有当时那种要死了的绝望感觉,她就会狂躁到胸口像有火要喷发出来一样。
记得那次被丈夫打过从医院醒来时,已经是被打的第五天,她最终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但从此也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回想起那天被打的情景,她就会发病,狂躁的砸家里的东西、和人。都说她患了精神病,其实一开始是抑郁,后来变成了抑郁症,再后来有时会分裂,治疗后现在就是抑郁症,每年都会住院一段时间。
从此,她丈夫不敢再刺激他,甚至不敢对她大声说话。因为在他们的一次争执中,她恶狠狠的对他说,大不了让你全家,你父母、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的所有家人给我一个人陪葬。说完,仰天哈哈大笑,面目狰狞的如同魔兽一般。从此,他再也不敢和她争执,甚至不敢高声说一句话。
她知道他爱自己的父母和姊妹胜过他自己,那一次争执中的搏斗也是她胜出,她觉得自己有时有超能力,那就是只要看着丈夫那蔑视憎恶自己的眼神和面部表情时,就会回想起他年轻时追求自己那一副诚恳诚惶,追不上誓不罢休的样子,这两种脸谱不停的交替出现在眼前,那抓狂的爱恨交织的烈火就升腾而起,这烈焰足以征服和毁灭这个世界,更别说眼前这个让她恶心要吐的小人,她的丈夫了。
丈夫不敢再刺激她,而她只要不受刺激就是一个正常人,想到儿子不能没有父亲和享受正常教育的钱,以及一个正常的家。他们就这样相互迁就着平淡的生活着,丈夫给她办了病退手续,她拿着够自己维持温饱的工资,一天在家里给儿子和丈夫烧饭、看家,接送上小学的儿子,没事和邻居聊聊天,说说丈夫的那些恶心的事,大家都劝她想开点什么的,她也在大家的关心和同情中慢慢找到了自己,不再生气,不再和自己过不去,每年春天不舒服时就去住院调理一下。
她说得平缓,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但说完后那狞笑很让我毛骨悚然,全身发冷。我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开导她,鼓励她要好好活着,如何学会忘记痛苦,开始新生活。慢慢的她终于开始听自己喜欢的乡村音乐,有时自己也能哼哼几句,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学习烧各种口味的菜,开始了打扮自己,逐步走出了那段难忘的过去。
我有时去她家玩,她丈夫也在她去拿水果时表示了感激,说,终于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和有些温和的眼神,吃到了不同口味的美食等,还说,这个家里也像个家了。至此,我成了他们家的好朋友。
5、家和万事兴
她常去我们家,看到我们家舒适的装修(那时也谈不上装修,只是把墙粉白,把地铺上地砖,买一套高雅的家具,挂个落地的窗帘,再在客厅墙上挂上一副油画什么的。)。她回去就给丈夫说,以前她是不和他说话的。说话都是儿子传或留字条,她丈夫看到她终于和他说话了,高兴的答应自己家也要好好装修。
对于一个搞建筑的老板来说,这简直不是问题,几个月后,她叫我们一家去她家吃饭,还高兴的亲自带我们参观她的装修一新的家。里面的窗帘和家具,几乎和我们家一模一样,只是她家大,更显气派和高雅。
从此,她丈夫的生意随着房价的上涨也越来越好,家里开始宾客不断,她也不再整天只穿着睡衣在家里四处跑,学会了打扮自己,变得像个城里人一样,也开始注意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整天笑眯眯的。她丈夫的好友又升为市长,她家开始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生意也是红红火火的。而且,她也就此再也没有发过病住过医院。
他们一家认为这就是家和万事兴,我也自然成了她家的座上宾,我由衷的替她高兴,一个人要走出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坑要比走出别人给你设定的坑更加艰难。
尤其是她这种心高气傲,一心扑在家庭里的人,爱家胜过爱自己,一旦这一切落空,就承受不了,往往走入死胡同而不能自拔。
6、再次跌入谷底
就在她家这几年家庭和睦,生意兴隆的时候,有一天,她急匆匆的跑到我家,拉起我就往外拽,一直走到我家这栋楼后面的一栋楼后面,在一个一楼窗户下停住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婴儿的哭声,我抬头莫名奇妙的看着她,正要开口,她把食指竖在嘴边做出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暗示,我赶紧闭上嘴巴,听听还是婴儿的啼哭声。
她把我拉到一边,激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我对她说,深呼吸,深呼吸,她赶忙照做,深呼吸了两次后,她平静下来,才对我说,这是她老公和他手下一个女出纳生的孽种。
我拉起她一边散步一边说,这不可能的?怎么会呀?她再次强调说,是真的。是她老公手下一个人告诉她姐夫,她姐夫又告诉她的。我还是不相信 说真的,我和他们家这么多年的朋友了,真看不出她丈夫会是这种人。
第一次可能是在城里承包活干,闲暇时被城里的女人迷住,一拍二合就有了孩子,流产后差点毁了两个女人,这种教训他不会不记得了吧?而且他老婆还不能受刺激,难道他在一片祥和中又忘了这些吗?
她挽住我的手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我赶快喊,深呼吸,深呼吸,就这样,她才再次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压抑的喊着,她要杀了那小杂种。我告诉她,杀人是要偿命的,不值得!何况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按原定计划带着已经放假的女儿回老家探亲去了,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在老家的快乐时光里,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能成大事的男人,可能会在外面的种种诱惑下,在当下改革开放政策下涌出的一些有钱就变坏的风气里,玩玩而已是肯定会的,但绝对不会搞出孩子这么麻烦的事情来的。
虽然这些年来,他的确挣了很多钱,但他几乎是天天回家,不像那些有了钱就不这道自己是谁的人一样常常不回家。他怎么会在外面搞出孩子来呢?这一定是竞争对手造谣。在家时我也这样劝过梅的,一定是造谣。
在父母家我还和一家人分析了这件事情,他们也都认为不可能,一定是竞争对手或仇家在造谣。就这样,一个多月,我关掉了手机,尽兴的给父母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陪他们聊天、游玩。
很快到了回自己家的时间,我踏上了回归的列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行李,拉着女儿,把土特产提上到她家去送土特产给他们,因为平常只要她家老公钓鱼回家,他每次都不忘给我们家送,她老公出差带回好东西她也不忘给我家送,所以我难得回一次家就更是不能忘记给她家带礼物了。
我提着土特产到她家大门口,仰头没有看见灯光,平时她家一般不管有没有人都会有灯光的,那是怕小偷惦记而开的灯,让人以为她家有人在一样。今天居然没有灯光,真是奇怪,我的心里不禁揪了一下,连忙按下门铃,也听不到那熟悉的乡村音乐,再用力不停的按,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再按,不管我如何使力,都还是没有一点声响。
女儿说,阿姨肯定去哪里玩了吧,她家连灯光都没有呀。我笑笑说,可能是吧。但心还是咚咚直跳,我预感一定是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我又用力的拍打大门,很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左右环顾,四下里巡视,都没有找到能回答我问题的人和机会,又没有邻居可以问,我的心揪紧了,赶快回到家,老公这才回来,让女儿回自己房间看书后,我赶紧问他梅家是不是出事了?
他说,好像是听说老板娘(就是梅)冲进我们后面一栋楼的一楼要杀他老公和小三的私生子,结果被那个小三和房主,也就是小三的哥哥嫂嫂奋力护住才免遭屠刀,但结果是小三和他哥哥嫂子都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后来还是邻居打110才制止住,老板娘力气真大,几个警察才把她抓住,送到你们医院打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
老公继续说,据当时现场看到的邻居说,要不是那小三和哥哥嫂子的拼死保护,那私生子肯定是被剁成了肉酱。那小三和哥哥嫂子为什么拼命保护那孩子,大家说,因为小三父母都是农民,哥哥嫂子以前也是务农的,后来还是妹妹在建筑公司里搭上这个老板,给他们在别的工厂找到了工作,才进了城,他们工资很低,哪里有钱在城市买房子住,而且这房子是这几年才买的,都说是这个老板给买的,为了让这个小三暂住才买的。
所以他们才会不惜自己的性命来保护这个私生子,结果是被老板娘砍杀,鲜血染红了那间房子的三间,老板娘进去后把防盗门保险,才开始开杀戒,好像是有准备的。三个大人都住进了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很多天,小三活了下来,没有什么大碍;他哥哥因伤势严重抢救无效身亡;他嫂子也被救活,只是护着小三姑子抱着孩子跑时,刚好摔到小板凳边沿上,当时就摔断了腰,从此瘫痪在床,不能下地走路了,一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
据说,他嫂子回家见到邻居的第一句话是:“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在乡下当农民呢……”
7、在精神病区见到她
休完假到了上班时间,这天,我起了个大早,把面巾纸往包里塞了两包,才去上班。
到了医院,距离上班还很早,我在护士站看了病人一览表,十三床就是李梅。我取下她的病历翻看起来,上面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我放回病历,直接到精神病区被铁阑珊隔开的地方,健壮的守门大叔见是我,打过招呼后就用钥匙打开铁门,我抬脚就进去直奔十三床的房间,推开门,看到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花版定神的梅,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静静的走到她身边,旁边的十四床回过头来看我,我用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暗示动作,十四床女病人回过头去看向窗外。
我默默的走到她的床边,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轻轻地抓住她的手,她这才缓慢的移回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和身上,目光呆痴,眼珠子都不动,我再次流下眼泪,嘴里喊着:“梅,是我,小张。”
可她还是目光呆痴的一动不动,我用颤抖的手抚摸她的面颊,理顺她的乱发,告诉她我去探亲回来了,因为回家陪家人,怕电话打扰,所以就关了手机,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她还是目光呆痴,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从头看到脚。从一个精神科医生的角度出发,我知道她这是在努力地回想着,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这时,上班的铃声响起,我对她说一会儿再来看她,就走出病人隔离区,回到办公区的医生办公室里,和同事打过招呼,把土特产分发给大家,穿上白大褂就开始上班,大家一起去列行查房。
走到病人区,按顺序查到十三床,大家走到梅身边,管床医生介绍了她的病情,又给她做了常规检查,她吓得直发抖,一直在躲避着,这说明她因老是发作伤人被多次电击治疗过。
管床医生继续说,十三床的病人还没有清醒过来,仍有暴力倾向,希望大家注意观察,这个病人是进来后,每次发作时间最长,发作最频繁的一个最不稳定的病人,今天单人房间有一个病人转出精神病区,查过房立即把十三床转过去,以防在这里对十四床造成伤害。
我想起了那些单间里的病人都是些未清醒,还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而且都是些发作起来要用电击、固定四肢等危害极大的病人时,心就很痛。但也无能为力。
精神病人好在自己不知道痛苦,但看到的亲人会很痛苦的,对他们的反复发作也会非常失望,到最后没有一丝希望,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宁愿他们被永远关在这里。
我们刚给十四床检查完走出病房,推开十五床的门进去,就听到身后大喊:“我要杀了你这个孽种,孽种就该死才对。”
我们退回到十三床,只见保安已经冲上去用电棍击打十三床,十三床梅正在掐着十四床的脖子不松手,十三床管床医生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腰间拔出电棍直击十三床的腋下,在四个大汉的努力下,才把十三床架过来,压倒在十三床上,护士扑过来给静脉注射镇静剂。
十四床大口的喘着气,脸色发紫,嘴唇发黑,如果我们再晚一会儿,十四床就可能被十三床掐得窒息死亡。管床医生和护士给十四床吸上氧气,把她的四肢也固定到床上,怕她也因刺激而发病,护士给她揉着颈部,看着她气色慢慢恢复。
只见两个保安推来推床,把十三床压到上面,固定住手和脚,推到那个刚转出病人的五号单人房间里,放在五号床上,再次把四肢固定在床上,用了镇静剂的她已经安静下来,而我的眼泪则不听话的流下。
8、慢慢复苏
住在五号房间的梅发作过多次,都是在里面大喊要杀了孽种,孽种就该死之类的话,把房间的铁栏杆都踢变形了几根,她自然也受了伤,被电击后注射镇静剂才能做治疗。她不知道吃喝,医生只能给她下胃管把吃食通过管子灌进胃里。
她被固定四肢困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她的专门护工总是嘴里絮絮叨叨的和她说着话,说什么自己就是因为穷才不得不做这种伺候病人的活,只是老公出了意外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赔了一些钱,还被黑心的婆婆分区一半。说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要养,他们都还小,儿子三岁,女儿六岁,放在自己娘家妈妈那儿,伺候你钱给的多,我要给两个孩子存钱,他们要长大,要上学,还要娶媳妇。
护工就这样天天和她絮叨着自己的不幸和艰辛,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她被从床上解开固定重获自由,还要这个护工搀扶才知道起床、走路和自己吃饭。她很依赖这个护工,就像一个孩子依赖母亲一样。我一直关照这个护工,教她如何对梅,让梅的丈夫多出两千元给护工,护工阿姨也很卖力,很用心的对待梅。
梅的儿子时不时的都会来看望梅,但梅总是目光呆滞的不认识儿子,儿子看到梅总是双眼噙满泪水,放下她爱吃的东西就匆匆离去。她丈夫偶尔也来看她,但看到她那样,就给护工阿姨塞些钱,关照她要用心伺候梅,然后就扭头离去。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梅到单人房间已经快一年了,她自从解开固定从床上起来后,这大半年来就再也没有发过病。每次去查房,看着她的眼珠子从呆痴不动到见人慢慢开始转动,我知道她已经在慢慢苏醒了。
护工在我的叮嘱下,加上给的钱比别人多两千元(反正梅的老公有的是钱),她很用心的对梅,梅也很依赖于她,要是她有事一天不在,梅就不吃饭以示抗议,直到把她叫来,她才吃饭。
每每这种时候,护工见了她就一边给她喂饭一边开始絮叨说:“我就回去一天你都不肯,我也想我那两个孩子和老娘,不知道她们怎样了?这不刚进家门烧了一顿饭给他们,吃过玩了一会儿,想给家里打扫一下卫生都没来得及,就被叫过来了,你好提我想想好吧?”
“我--就是--想你。”梅说道。
护工抬头看着她,的确是她在和自己说话。护工按住自己的兴奋,问:“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和你--说话--和谁--说话呀?”梅一字一顿慢腾腾的对她说道。
护工放下碗,打电话叫我过去。我冲到五号床前,护工阿姨激动的说:“她说话了,她说话了。”
“我本来--就不是--哑巴,--会说话的。”梅看着我们,眨巴着大眼睛,像个正常人一样,但是仔细看还是会发现,她的眼珠子还有些不灵活,目光有点痴呆。
“梅,那你认识我吧?”我微笑着问。
“张医生,你怎么说这话?”梅莫名的问道。
我和护工阿姨相视而笑,我们都过去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对她说:“我们和你闹着玩呢。”
回到办公室,我把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梅的儿子,他喜极而泣,说下午过来看。我又把这个消息告诉梅的丈夫,他也同样很高兴,说明天过来。我劝他暂时不要过来见她,怕她再受刺激而发病。精神病人一旦苏醒,就会慢慢想起以前的所有事情的。
9、复原
梅就这样终于清醒了,第二天她儿子就高兴的提着她爱吃的东西来看她,推开门,她就喊起儿子的名字来,儿子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她问儿子的学习怎样了?关照儿子要好好学习,听爸爸的话什么的,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很纳闷,这样的话,她丈夫也可以来看她了?
护工阿姨天天对她诉说着自己的苦,还有村上的苦命女人们,告诉她,这些母亲为了活命,为了孩子,什么苦都愿意吃的。她有时也插上一句两句的,脸上也慢慢有了笑,人也长胖了点,气色开始转好,脸色不再那么黯淡。
我给她丈夫打电话说了他儿子来见面的事,告诉他梅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样,他可以来看她。
第三天,梅的丈夫前来看她,也买了一大堆东西带来,梅看到丈夫后笑了,还问:“你怎么才来,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她丈夫也笑了,对她说:“我出差去了,刚回来,明天又要出差,你先在这里住下,到时候我会接你回去。”
她问:“什么时候呀?”脸色开始阴沉下来,目光也变得阴狠起来。
她丈夫忙哄着她说:“我明天要和市里领导出国考察一个项目,要去几个国家的,时间也说不准,回来后就接你回家好吧。”
她又笑了,说:“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别忘了回来就接我回家。”说完就不在理她丈夫,自顾自的吃起东西来,还分给护工阿姨一起吃,她丈夫就打了招呼后转身走出病房。
在医生办公室,他问我,她可以出院回家了吗?我摇头。告诉他如果可以出院,我会提前告诉他的。他点点头,关照了我几句就心思重重的走了。
坐在办公室,回忆刚才的一幕,难道她真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还是故意装的呢?她复原了吗?
床位医生告诉我说,她和别的以往的病例都不同,复原的太快,是不是电击治疗做得太多了,把她的大脑刺激过头了?也有这种可能。反正精神病人的大脑就和正常人的大脑不同,现在是什么常理都解释不通的。
我也这样想,她的确和以往的病人不同。管床医生又告诉我说:“五床梅的各项检查都已经正常了,如果按常理,出院也不是不可以,她家经济条件好,放到条件不好的就可以出院了。看来她真的复原了。
10、回家
就这样,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每一次儿子来,她都要问他爸爸从国外回来了没有,说她想回家,他儿子只能继续哄她说还没有。
看到她能吃能喝,生活规律,有时还会哼起乡村音乐的样子,还真不相信她是个精神病人,看着就和正常人一样。
又过了几个月,他儿子和丈夫一起来接她回家,还把护工阿姨一起带去伺候她。护工阿姨还接受了突然发病时的紧急处理方法,以及一些相关常识。
看到他们一起离开医院,望着梅回头再见时那兴奋样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和她眼神相遇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眼神里那仇恨和幽怨就像一支利箭射出,仿佛要穿透我的心似的。
我赶快摇摇头,把自己越来越乱,越来越多的思绪甩开,让自己祝福她终于回家吧。但心里还是寒意阵阵,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梅回到家,还和从前一样,现在又有护工阿姨帮忙烧饭打扫料理家务,一切都安稳的日复一日重复着,我也会偶尔去她家玩玩,一切都和她没有生病时一样照旧进行着。
她老公只要不出差每天都会在十二点之前回家来,一切照旧。吃过晚饭,她会和护工阿姨一起出去散步,听护工阿姨说可以在这个城市转一圈,每天十点多洗了睡觉,生活规律。
只是回家后,就没有再见梅的脸色再有变化,转眼已经回来一年多了,儿子已经上了高中,也是住校,到了周末就回家来住。但听阿姨说她还是照样吃了晚饭要出去散步一大圈,而且是到各大酒店门前转,看看有没有自家的车。
我知道,她回想起了那一切,但是却没有发病,而是忍住了,也不对任何人说。又过了一年,她常去转的地方是一栋城中心的楼盘,后来我听阿姨告诉我说是梅告诉她,那小三和那孽种就住那里面。而且,她老公每天都在那里住到晚上十一点多,然后再起来回家。几乎天天如此,只要不出差都这样。
我真害怕再出事,阿姨告诉我说,她还说为了她儿子要忍,只要她活着,不离婚,那小三就见不了阳光,永远被人唾弃,躲在那小房子里像个蛆一样活着什么的,还说要拖死那小三。我真怕她发病,可几年下来都相安无事,我也就按下了心。
又过了几年,听阿姨说她和丈夫分了床,各睡各的房间。她家的生意也每况愈下,在外的投资都以失败告终,听说她丈夫为了贷款要用房子抵押,她坚决不同意,最后没有贷上款,她家的建筑公司自己也不做了,而是被几个小建筑公司挂靠在上面,每年上交一部分利润,那时正是房地产最繁荣的时期。
后来我买了新房搬离那里,住的离她家很远,也就难得去了。只是偶尔接听阿姨的电话,关照她多开导她什么的。
就这样,一晃又过去了几年,他儿子大学毕业,又去国外读研,读完研回来自己创业几年又失败,后来去大城市工作。房地产也早已开始走下坡路,他家这时已经是靠吃老本了,也就是出租以前的厂房和门面来维持。她丈夫还要养两个家,那个女的又是初中毕业,好吃懒做的人。
总之,自从她老公在外面和小三生了私生子,她又精神分裂大开杀戒后,他家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越来越不景气,好在房子她没有同意抵押贷款,否则,到后来可能连她自己住的地方都会没有的。外面的女人倒是都捞够了,自己家里却还是沉在三角债里。
好在儿子已经工作了,让她最揪心的是,儿子也是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三十多岁了还不想成家。她无论怎么对儿子说,要趁她还未老,还能带孩子,赶快给她生个孙子孙女的让她抱,可儿子始终无动于衷。
梅回到家一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几年,虽然她的烦心事很多,但始终都没有再发过病。
11、手术后死亡
“张医生,你也来送老板娘最后一程的?”寻声扭头,只见市政府一熟悉的官员在旁边和我打招呼。
我这才被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中来,我忙点头回答:“是啊,您也来了。”
旁边他夫人小声对我耳语道:“听他儿子说是肝脏上长了一个肿瘤,手术打开后发现和旁边的脏器都长在了一起,没切下多少,回来后一直吐血,就又去了,再进手术室就没有出来,到了重症监护室,一天几万元的抢救费,住了二十几天后还是没希望,只好遵照她的遗愿拉回家里,下午到家,晚上就走了。”
我也惋惜地说:“才五十多岁,真是可惜。”
官员夫人点头说:“谁说不是呢?这常言说得好:人没有被累死的,只有被气死的。可怜啊!这人啊……”
这时官员说:“你听说没有?老板家那个私生子好像也精神不正常了,前几年也在外地的精神病院治疗呢。”
他夫人接过话回答:“听说是有个女人绑架了那私生子,放出来后就精神不正常了。也没有追查绑匪,更没有报警。多奇怪呀?”
我呆立在原地不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阿姨告诉我的梅总是去的那私生子和小三住的楼盘,以及老板的车常停放的酒店什么的,就连自己儿子回家她都不陪儿子,要出去看老公的车停放的地方,这样天天看,就会发现规律,就……
我又想起了棺木里她那嘴角上扬的微笑,再看看她现在按遗愿躺在自己家大厅里,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一个被逼急了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的。我看到四处前来拜祭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着,有本市的高官,还有本市的显贵和黑白两道的人,以及众多的亲朋好友们。门口的花圈摆成了花海,她丈夫,也就是老板霸气的和披麻戴孝的儿子站在门口迎送宾客。
我行过礼登记过后,就对门口的老板和她儿子说了些客套的安慰话,然后快步离去。听到后面一个女人对她儿子说:“你要是早点结婚,让你妈抱上孙子,可能她就不会这么早就抛下你们走了。”
三天后,梅在盛大的葬礼上被火葬场的大烟筒送上了天,骨灰盒是红木的,几万元,被安葬在本市最好的墓地,她终于安息了!完成了她的人间苦旅。
一年后,儿子结婚,又一年,儿子媳妇生了一个孙女给家里。年底,小三终于被扶正,还住回了一号楼她的家里。她的牌位就设在二楼楼梯拐弯处的小房子里,每天上下楼都要经过此处,看到一脸淡定和满足的小三,就有看不过去的亲戚曾问过小三:“每天上楼下楼都要从梅这里经过,你不害怕呀?就看看她的遗像上那双眼睛,那眼神足以杀死人的。”
小三回答:“人都死了,害怕什么?就那眼神?”
那个亲戚后来对我们说:“常言道:不怕犯错,就怕不知悔改。一个不知悔改的人可能比鬼都要可怕!”
这时,梅的那双黑而大的眼睛又浮现在我眼前,那仇恨的目光,幽怨的眼神似利剑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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