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眼里夏天是热情似火,有些人眼里夏天是心烦意乱,张美娟的眼里,夏天是铭心刻骨。季节如常,变化中的是人们的心境。
张美娟悠然地躺在儿子给她买的摇椅上,便携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邓丽君《粉红色的回忆》,她左手边的落地扇嘎吱嘎吱地响,仿佛是这个炎热夏天的激昂伴奏。
每次儿子成才从城里回家,都免不了要数落一番母亲,当然说是数落实则是心疼。成才给张美娟安装了空调,可是她为了节约电费,硬是让空调成了摆设,只有儿子成才回家时才象征性的开机运转一会,没过多久张美娟就会找个理由把空调关了。她嘴上说着不热,额头的汗却不断冒出,她转过身悄悄擦掉汗,回转身时嘴咧得更开了。
自从儿子成才工作后,张美娟的一颗心也算稍微放下了,只是眼看着成才已经28岁了,却还没有成家,张美娟的心里难免有些着急。最近好不容易儿子成才新交了女朋友,张美娟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催着成才早些带女孩来家里坐坐。
这次五一假期,成才计划和女友带张美娟出去周边城市游玩,他偷偷翻看户口本,记下了张美娟的身份证号,然后在网上购票平台预订了酒店。张美娟在知道后硬是没有同意,她一向节俭,除了基本生活开支,她基本不花钱。
再者她也不想做一对小情侣的电灯泡,成才无奈只得退掉了一间双人房,还好他购买了取消险,损失忽略不计。
正当张美娟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电音乐也是《粉红色的回忆》,收音机里的歌声和手机铃声交错传递,倒有点像是两个邓丽君在争先恐后的唱歌。
她平时不舍得花钱,现在这款手机还是成才淘汰下来的,但后来她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成才的“计谋”,他假装要买新手机,不想用这款旧手机了,然后自然而然手机的使用者变成了张美娟。
这些年,她用的手机都是成才“淘汰”下来的。张美娟心里知道,这是成才的另一种孝敬方式。
“妈,我和张月今天下午到家。”电话那头,成才的语气透露出急切的喜悦。
“不是说旅游结束就回去上班,没时间回家了吗?”张美娟坐起身,提高了说话的音量,控制着内心的喜悦之情。
“我们调整了行程,今天下午就到家。”
结束通话后张美娟微愣了几秒,继而又开始手忙脚乱。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花布衬衣和黑色长裤,随意扎起的长发凌乱中透露出蓬勃的生命力,她不知道自然卷是遗传了谁,但她年轻时确实为这样的头发而烦恼过。
这个张月之前,儿子成才也带过一个女朋友回家,最后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不知为何成才最后却和对方分了手,问他原因,他就是不肯说。张美娟想问女孩,结果女孩的手机号码已经是空号,最后这件事情也就作罢。
这之后两三年时间,张美娟没见过成才交女朋友,直到今年这个张月的出现。
张美娟顾不上开店做生意了,本来这个小小裁缝店做的也都是村里乡亲的生意,如果谁家有需要修改或做新衣服,总会找上门来的。她把写有手机号的小黑板挂在门把手上,然后锁门离开。
张美娟决定先去市场买些菜,平时她一个人吃饭,基本都是一碗红烧肉吃一个礼拜,然后每天炒个素菜,偶尔买一两回鱼虾。今天儿子带女朋友回家,她计划着多买几个菜,不能让人家女孩子第一次来家里就吃不好。
张美娟是外省人,家里兄弟姐妹六人,她是家里的老三。受重男轻女思想影响,一直到老六出生后,张美娟的母亲才算松口气。家里条件本就不富裕,加上子女又多,因此几个姐姐都是读到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唯一的弟弟读到了中专毕业。
对于家里的感情,张美娟说不出是爱还是恨,从她记事起,自己就是被放养的状态,父母根本无心也没有能力管教这么多小孩,生存的压力已经使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一家八口人能够吃饱穿暖就是这家人最大的奢望。
家里女孩子们的人生之路都大同小异,去县城打工然后找个条件好一些的男人嫁了。张美娟本不想嫁那么远,但许多事情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意外,现在的张美娟应该和姐妹们一样,待在自己熟悉的家乡,结婚生子,毫无波澜的度过一生。
世事难料,往事如烟。
22岁那年张美娟经同乡介绍嫁到清水县清水镇永安村,丈夫成军比她大一轮,有一个4岁大的儿子成才。
34岁的成军是一个木匠,为人勤劳朴实。因为家里条件艰苦,外加两个重病的老人,成军的婚姻问题一直没能解决。
眼看着奔三的年纪了,其他同龄人的小孩都可以打酱油了,街坊邻居也跟着成军父母着急。后来还是经人介绍,娶了个外省的老婆。
虽然这个女人在自己老家有个女儿,但成军并不介意,有女人愿意来到他家,不怕辛苦帮着照料父母也是好的。只是好景不长,儿子成才出生后没多久,成军的老婆跟随小姐妹外出打工,两年后回来办理了离婚手续,此后儿子成才再也没见过亲生母亲。
张美娟手里拎着几个袋子,袋子里是刚刚在菜市场买的鱼、虾、肉等,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镇上到村里还没有通车,步行回家大约需要30分钟,也有拉客的小摩的,不过张美娟从来没让那些车主赚过她一分钱。
走到村口,当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张美娟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虽然22岁刚来永安村的时候,她还听不懂当地方言,但20多年过去了,她基本已经适应了当地语言,街坊邻居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哟!美娟,今天买这么多菜啊,家里有客人?”胖婶圆润的身体透过自家院墙的空隙露出来,好像一个熟透的果子。
“今天儿子带女朋友回家,我多买点菜。”张美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胖婶听完,更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她招手示意张美娟到她家院子里来。
待张美娟走近胖婶身边,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不,村东头老李家之前不是说说儿子找到媳妇了吗?”胖婶顿了顿,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咋啦?”张美娟这一搭腔更激发了胖婶的八卦欲。
“听说老李家儿子婚不结了,现在正和女方在讨要彩礼费呢。”胖婶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样子。张美娟沉默了下来,她明白胖婶是好意,旁敲侧击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张美娟从胖婶家院子出来后,心里喜悦的浓度已然变淡,但不管怎么样,人家女孩子第一次来家里,总要表现出热情重视。
张美娟回到家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粉红色的回忆》再次想起,成才打来电话说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就能到家了,张美娟看着已经清洗好的菜,有条不紊的开始热油锅烧菜。
虽然她生在农村,但做菜真的不是她的强项,刚嫁到成家的时候,她也吃过一阵成军做的菜。这段婚姻是同村的姐姐介绍的,她和成军没有见过面,那一个夏天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她知道在自己家乡的村庄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那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蔓延,自从那个为人师表的男人选择回归家庭,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了一个20出头的女孩,她不得不逃离这片土地,这个她熟悉的地方。她永远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男人的老婆找到她们家,把她喊出门,吸引了村里众多看热闹的人,然后开始辱骂她。
她站在烈日下摇摇欲坠,不单单因为这个女人嘴里难听的话,在她倒下的前一刻,她依然保有希望,盼望那个为人师表的男人可以出现说明一切,告诉大家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已经和家里的母老虎离婚,他说会一辈子爱她,陪伴在她的身边。
那一个夏日的午后,当她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镇里的卫生院,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四周一片白,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无法适应。
她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身体恢复后她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直到村里前几年嫁到外省的姐姐给她介绍了这门亲事。家里的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把这个污点清除干净。
母亲偷偷拿了一些钱给她,父亲沉默不语,两个嫁出去的姐姐没有再回来见她一面,两个妹妹出去打工很少回家,她和弟弟通了电话,简单整理了一下,最后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可以被带走的只是几件衣物和她自己。
她是晚上出门离开家的,那个同村的姐姐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那一个夏日夜晚,她和那个同村的姐姐在长途大巴上聊了一夜,她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姐姐要帮她脱离流言苦海,她现在走的路就是这个姐姐以前走过的路。
甚至那个为人师表的男人说出口的话都大相径庭,不同的是这个姐姐的事情没有被发现和曝光,而她的事情则被那个男人的老婆宣扬和晕染。
张美娟来到成家,看到两个生病的老人和一个大龄男人,心里也有过挣扎和犹豫,但她这样一个在家乡声名狼藉的女子,哪里有挑选丈夫的权利。
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冲她笑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母爱被无限放大,她抱起小男孩让他叫阿姨,小男孩却清晰地喊了一声:妈妈。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她看到成军脸上又惊又喜的表情,看到两个病人激动的挥舞着手,让她快坐下,请她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那一年的夏天于张美娟而言,是她人生之中无法遗忘的日子,她从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孩转而变成一个外乡34岁男人的妻子以及一个4岁孩子的继母。身份和心理上的双重变化,使得那个夏天在张美娟的心里无限漫长,那一段最难熬的日子。
所幸这个叫成军的男人,理解她所有的苦楚,也并不介意她那段执迷不悟的日子。渐渐张美娟适应了在成家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长,接而连三的变故使得好不容易安稳的日子再生波澜。
平时只有张美娟一个人吃饭,饭桌是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以至于今天烧的菜太多桌上都摆不下,鸡汤还放在灶头上小火热着。张美娟坐在客厅木制长椅上,静静等待儿子成才和女友的到来,她的目光触及墙上成军的照片,然后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家庭条件困难,有两个生病的老人需要照料,成军应该早早就结婚生子了吧,长相端正,勤劳肯干,性格也温和。
张美娟怅然的看着成军的照片,二十多年过去了,成军的容貌永远定格在了35岁那一年,而她已经由一个20出头的女孩变为奔五的中年女子。岁月匆匆,时光不复。
伴随着门外的敲门声,成才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入,张美娟收起思绪抹了抹脸上的湿润起身开门,随同成才一起跃入眼帘的是一个高个子微笑着的女孩。
“阿姨好。”张月先开口问候。
“来,快进屋。”张美娟忙把两人迎进屋,对于这个女孩的初次印象,张美娟的心里是欢喜的。
“阿姨,这个送你。”张月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扁扁的小纸盒,包装盒透明的部分露出蓝色底的一条丝巾,上面有一对蝴蝶在翩翩起舞。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张美娟接过礼物,心里对于没有为女孩准备礼物而懊悔。
“妈,我们先吃饭吧,我都饿了。”成才看出母亲的窘迫,终止了这个送礼环节。
晚饭过后张月帮着一起收拾,张美娟心里对女孩的好感度不断攀升,聊天过程中话题很自然集中到婚嫁方面。张美娟知道当地有聘金的习俗,趁着成才去洗澡的功夫,张美娟开了口。
“小月,你们家里对于聘金有什么要求不?”
“阿姨,我自己觉得聘金给不给都无所谓,不过我爸妈觉得习俗不能免。”张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爸妈说给18万8就可以了。”
张美娟听到这个数字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按照当地习俗,这个数额对于条件稍好的家庭来说不是负担,但这些年张美娟开着小小的裁缝铺,收入也只是不愁吃穿,并没有很多的积蓄。当初成军的赔偿款买了这套房,这些年好不容易把房子余下的债务还清了,眼下真的没什么余钱。
“小月,你也去洗澡吧。”成才洗澡出来看到母亲和女友相对而坐沉默着,想单独和母亲聊一聊,张月识趣的离开。
“妈,怎么了?”成才敏感和细腻的性格随他的父亲。
“妈对不起你,我拿不出那么多聘金。”张美娟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
“妈,你放心。我会和张月她父母谈的,钱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成才心里知道,许多年的习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消除的。
母子俩沉默了下来,聘金的事情犹如一座大山压制着这个家庭,让母子两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成才和张月回县里上班后,张美娟敲响了胖婶家的门,她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胖婶性格爽朗,当即答应借两万元给她。张美娟知道胖婶家的财力不止两万,但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道过谢,她表示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走出胖婶家的院门,张美娟突然没有了去下一家的勇气,她向裁缝铺的方向走去。
早些年来店里做衣服的街访还不少,现如今大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都喜欢买成衣,拿一块料子来做衣服的时候已经渐渐留在了记忆里。
只有村里老一辈的人,保有着节俭的习惯,还会来缝缝补补或添置手工新衣。偶尔也有年轻人来她店里询问,可不可以给她样图照着做,张美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她都婉拒了。
她知道现在有一种做衣服的形式叫什么“高级定制”,那些价格贵到可以付房子首付的衣服,距离她们这种普通老百姓还是太遥远了。
早两年张美娟也考虑过转行做其它,但她想来想去,自己只会裁缝这一门手艺,实在不知道还能做点别的什么事情。这家小店就靠着街坊邻居的关照艰难地经营着。
张美娟去银行取出自己卡里所有的积蓄,加上向邻居借的钱,一合计缺口还差3万多。聘金还没凑齐,结婚办喜酒还需要钱,张美娟是愁上加愁。
《粉红色的回忆》再次响起,电话那头是儿子成才的声音。
“妈,我想过了,这个婚不结了。”成才斩钉截铁的说。
“成才,聘金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这好好的怎么不结了呢。”张美娟急了,加大了说话的音量。
“妈,我想过了,如果张月只看重钱而不是我这个人,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幸福的。”成才态度坚决。
“再缓缓好不好,我和张月父母再商量一下。”张美娟恨不得现在就去女方家里商谈,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如果这段婚姻在一开始就因为聘金的事情而周折,今后的生活双方心理上难免有疙瘩。
“妈,我已经和张月分手了。”成才不得不说出了实情。
张美娟在电话这头气得直跳脚,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谁让家里不富裕,耽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
张美娟和成才通完话,坐回那张摇椅里,随着身体的晃动,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时期,那个为了所谓的爱情不顾一切的女孩。
24年前那个无法遗忘的夏日,她以为一切都是全新美好的开始,她庆幸自己遇到了成军。虽然这个男人有过婚史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他温和勤奋不怕苦不怕累,他用双手支撑着一大家子的生活,但他的孝心没有感动天地,他的父母相继离开,接着他自己也追随父母而去。
张美娟的眼眶已经湿润,她不相信命运,但命运一直在和她开玩笑。当她以为迎来光明的时候,黑暗毫无征兆呼啸而来,那个漫长无止境的夏日,仿如一场无法醒来的梦,灼烧着她的身心,让她在炙烤中感受着深切的疼痛。
那年夏日,记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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