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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
2020年7月7日,因新冠疫情被延迟的高考第一天,烈日灼心。
一群带着口罩的生人熟人排队进入考场,他们都有家人相送,我没有。
我的爸爸昨天夜里住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
大家说我无暇悲伤,高考这件超大的事情成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使我装都不用装。
热闹总发生在夏天,可能因为燥热忍无可忍。夏天时大人们脾气暴躁、火气冲天。
那夜蚊虫叮咬,我和弟弟翻转难眠,妈开灯驱蚊,爸就开始打她,说光亮刺灼了他的眼睛。我一岁半的弟弟吓得哇哇大哭,我去咬我爸的手,被他反手甩了几个耳光。
那个夏夜真长,水囊囊湿哒哒又闷热难耐,汗水泪水血水,悲伤逆流成河。
我有时庆幸那个夏夜发生的暴打,否则我妈一头栽进她该死的命运里怎么也不会出来。我妈带着我在外生活,弟弟她不敢带走。她只有一只眼睛,却要做六份工作。
我几乎见不到她,我以为离开酗酒暴虐的爸爸,因勇气而重生的妈妈笼罩了一层勇者的光环。没想到,生活的艰辛使她衰老和苍白得更加剧烈。
图片来自网络贫血
我就自己照顾自己,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做饭和整理家务,也是在那时候,我患上严重的缺铁性贫血。我在学校常常晕倒,班主任给我妈打电话火急火燎地说你孩子晕倒了,我妈风轻云淡地说“没事的,她经常晕倒,麻烦老师给她一杯糖水喝。”
我的老师有时直接在电话里发飙,质问我妈是否具备一个母亲的基本修养。有的老师十分紧张,为了避免承担意外的责任,勒令我妈必须出现在学校门口,然后带我去医院。
但没有一个老师成功,我妈从来不会出现在学校门口,我也从来不会因为晕倒在厕所、浑身瘫软、面目苍白而获得回家休养的殊荣。
我爸在我妈出走之后很快就娶了新妻,新妻十分不喜欢我一岁半的弟弟。我去看弟弟时,弟弟常常沙哑着嗓子,我知道那是长时间哭泣的结果。我并不能像救世主一样拯救弟弟于水火之中,我只能抱抱他,亲亲他,有时给他一块廉价的糖果,这已经足以使弟弟深深地依恋于我了。
拯救弟弟成为我整个少女时代的动力。我近乎疯狂的学习,想要考取最好的大学,尽快找到工作赚取钱财,然后带弟弟逃离我们的宿命。
但是铁马冰河的读书梦经常被我不争气的身体拖垮,在要记住单词或者背诵古文或者构建知识体系的时候,我经常感到无力操控的眩晕。我吃一块糖,想要缓解低血糖带来的不适,然后尽快投入到学习中。我越着急,头就越疼,四肢无力到只能落泪。
那怎么办呢?弟弟还在等着我,他身上已经有了紫青的瘀伤,妈也在等我,她最近累得回家倒头就睡,像一头在生活的天牢里受尽折磨的困兽,没有精力和我说话。
学习遇到瓶颈,我就开始想要下坠了。我把“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鹏程万里”写成便笺,随身携带,时刻准备突破下限。
我在网上搜索“陪聊”、“出家”这些词条,上帝却给我的道德兜住了底,我什么有效的信息也没有搜索到。但我穿着短牛仔裤和那些大学生站在一起,举起“可带小学语数外家教”的牌子,有个男人朝我走来,他大概是看穿了我年龄的真相和对金钱的执念,带我去一个饭馆谈谈,并提议要给我买一部手机,方便联系。
我最终还是没去他给我的地址,没拨他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只是贫血,还没有卑微到要凝望深渊的程度。
图片来自网络阿彦
阿彦出现在我的生活,并不是我爱他,而是我需要他。
那天晚自习放学我突感不适,阿彦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时日已久。
我的胃常常先于我的心知道我对异性的喜恶。和江华同喝一杯奶茶的时候我不恶心,还感到很甜蜜,阿彦递给我一块小面包,即便那时我血糖已经低到随时要晕倒,我也不打算把它吃下去,因为胃里拒绝。可是江华我够不着,阿彦就在手边。
晚自习回家这一路很偏僻,没有直达的公交,我因为眩晕也没有骑共享单车,慢腾腾地走着,走不动的时候就蹲下来,抱着头停一停。这时候阿彦走过来,他过来地很及时,我正需要找个什么依靠。
“睿睿,你还好吗?”他温热的呼吸离我很近,我感到一种暧昧的恶心从肚子里涌起。我“嗯”一声,顺势靠在阿彦的肩膀上。阿彦的心跳得很快,脸也很烫。
“我陪你坐会儿,等你好点送你回家。”阿彦说。
没有人对我这么和善过,阿彦是第一个,他是我常年阴暗逼仄世界里透出来的第一道光,十分微弱,却也十分及时。
阿彦从此便名正言顺的成了护送我上学放学的人,他得志之后有时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对我上下其手。我对他的恶心并没有过去,但我并不拒绝他,因为我不想失去这道微光。
当阿彦得寸进尺,把他肥厚的嘴巴凑到我唇上时,我逃走了。
我跑去找江华了。
图片来自网络《几米的漫画》江华
江华惊诧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我其实也没受多大委屈,我不是白莲花,不喜欢小白兔,我在江华面前梨花带雨,是因为我想这样,一直都想。
“怎么了睿睿?”江华问我,并放下手中篮球向我走过来,他一身汗味,煞是好闻。
我拭去眼泪,问江华能否陪我吃点东西,我血糖有点低,头晕目眩。
江华拉着我的手朝学校门口走,那儿有一家卖奶茶的,阿彦偶尔会为我要一杯高糖的。
江华给我买了一份米粥,叮嘱我说“记得好好吃饭,奶茶这些,应急可以,不要常喝”。
如果说阿彦是我暗夜里的微光,那么江华就是暗夜中的永昼,他驱散了黑暗,消融了坚冰,他把我的心里照的暖融融,金灿灿。
我乖巧地点头,江华笑了,他笑的时候露出好看的苹果肌。
我以为这好看和温暖是独一无二的,后来发现江华是佛光普照,他对谁都这样,和他接触的女生都会产生“江华对我君恩深厚”的感觉。
有的女生因为“争宠”吵打起来,十分低级。江华从不介入,我的理解是,他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
在我为江华撇开阿彦的那几日,我是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形影相吊,被自己感动,我希望江华看见路边我的孤单。
江华果然看到了,他是坐在他母亲的车上看见的。透过半摇下来的车窗,江华叫我:
“睿睿,捎你一段路,上车吧”。
江华从车上下来,绅士地打开后车门,在我进车的时候,把手扣在我头顶稍上位置,以免我会碰到头,最后再轻缓地关上车门。
“小姑娘,你是在哪个小区?我送你到门口”,江华母亲优雅地发问。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不在任何一个小区,我在二公里外那个臭名昭著的黄赌毒齐全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民房,车子开不进去,因为垃圾桶四处乱放。
我礼貌地笑着,努力做出一个女孩儿该有的可爱,“不用啦阿姨,我妈妈今天要带我买东西,麻烦您把我放到前面民乐超市那里”。
下车卸下伪装,浑身疲惫。我多次感受到江华和我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只有这一次,心内僵凉如冰。
图片来自网络爸爸
我又回到阿彦身边,阿彦并没有改变他龌龊的行径,我也没改变对他的反胃。
班主任看见我和阿彦挽手走在放学路上,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拒接,她又打给我爸,一副誓死拆散苦命小情侣的灭绝师太样子使我觉得好笑,我不断给她解释阿彦不足以使我耽误学习,以及我爸在我生命中的反面作用,可是她全没有听进去。
令我十分惊愕的是,我爸来了。
听弟弟说他好像得了糖尿病,一日暴瘦,今日眼见,的确是骨头上绷了一层枯黄的人皮。他安抚了因为电话被我妈拒接而暴躁的老师,然后带我到操场一角,对我说:
“以后上下学我来接送你,刚好有个工程在你学校附近。那个男孩子,不要再见面了。”
我点点头,我离开他已经七年了,七年后的今天,他用十分熟稔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好像昨天我们父女还在一起用饭谈心。他怎么可以那么轻松?
对于爸爸,我这七年没有一刻不渴望,有时刻意淡忘那个夏夜他的暴虐,刻意美化他,刻意想要亲近他,唱那些与父亲有关的歌,流着泪想念他。然而真的见面了,却又生出一种生疏、一种惧怕、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爸爸开始接送我,阿彦又被搁置了。
不过爸爸没有坚持太久,他的新妻对他的人身形成了垄断,他才做了三天慈父,我还没来得及用余光瞥清他病态的脸,他就没有告别的消失了。
好多人的消失都不告别,他们不知道对于执拗的人来说,不告别会把人心打成死结。
江华转学了,也没有和我告别,直到现在我还耿耿于怀,是我不够格吗?
阿彦又开始找我,像是化解不开的冤魂,做法事的道士一走,他就又缠绕上来。
爸爸在我高考前一天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病房,这是我那个日理万机的妈妈说的,希望我在他临死之前去见见,也算告个别。
爸时日不多,弟弟就回来了。妈这一天没去上班,包了一顿大肉饺子,逼仄的出租屋冒出生活的热气。
图片来自网络本文编辑:安_心_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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