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新春至,父亲载着宁雅回村子接宁雅的奶奶。严冬时节,寒风彻骨。宁雅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紧紧环抱着父亲的腰,侧脸贴着父亲的脊背。耳旁寒风怒吼,肆意的打在脸上,硬生生的疼。村子里的路特别不好走,母亲是断然不同意我随行的,父亲终是拗不过我。
我们老家的红胶泥路是出了名的难走,所以村子又名红胶泥坡村。这种土壤含有高磷矿石,颜色呈红色,粘性十足。村子里多数地都有红磷土,特别是在村的东面,放眼望去,方圆几公里都是红土地。
每当夏季来临,雨水多了起来,雨后想要行走在这片红胶泥路上很是艰难。鞋底上、鞋帮子上沾满红胶泥,整只鞋大了一圈,又厚又重,抬脚要用力拔起,像是一个个武林中人绑上沙袋练腿脚功夫一样。凭你再有力气也不可能跑得起来,都得蹒跚前行。
待走出这片红胶泥土地,用手指抠掉脚底的泥团,整个人顿觉身轻如燕仿佛能飞起来。
这片红胶泥土地似是告诉家乡的儿女,迈着艰辛的步伐,凭着不懈的努力和顽强的毅力,终会走出泥泞走向康庄大道。
爷爷永远都是留守看门的那一个,其实也不用看,冬季庄稼地里没有活,无非是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头牲畜需要喂养,隔壁的三爷爷完全可以代办。三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哥哥。
无论众人怎么劝说,无论来接的人是谁,都不能让爷爷动摇分毫。爷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肠不打算走出这片红胶泥土地。
奶奶恰恰相反,365天中大概有360天在5个儿女的家中轮流住着。这个轮住当然不是儿女们给定的,谁敢呢,我奶奶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可及慈禧太后。儿女们的孝顺在整个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三个媳妇儿又是一个比一个和善。村子里的老人都羡慕的对着奶奶说“你可真是好命呀!”
宁雅坐在最前面,以防奶奶掉下去,宁雅几乎是爬到了油箱盖上,还好6岁的宁雅小小的。父亲坐中间,奶奶仅贴着父亲坐在摩托车的尾端。
“妈,一定抓紧我,仅靠着我。” 奶奶皱巴巴的双手死死的拽着父亲的衣服。
那一年奶奶已是71岁的高龄。
爷爷家在半山腰,我们一路向下俯冲。去的时候有父亲为我抵挡凛冽的寒风,回时父亲只顾得上年岁已高的奶奶。
宁雅开始后悔,听母亲的话才对。脸上被风吹打着的刺痛感让她想哭,看上去包裹严实,十足的一个大粽子,但风的穿透力我们无法想象,它也没有情感,顾自的肆意狂妄。宁雅想着身后的父亲会更冷吧,他没有宁雅那样严实的装备,至于奶奶宁雅似乎忽略了。
山路十八弯,路面仅仅一车之宽,是摩托车不是小轿车更不是越野车。
年纪小小的宁雅,第一次尝到害怕的滋味。紧张、恐慌、摩托车一路向下俯冲,狂风从未停止对他们的欺凌与肆虐。摩托车紧贴着右手边的土墙,时不时有蹭掉的土渣掉下来,但很少,因为寒冷同样袭击了泥土,它也被冻僵了。宁雅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似在与风搏斗。事实上,宁雅是不敢斜视,只斜视5度也好,不,不能,左手边无任何的遮挡,脚下是山沟,河水与红泥土掺杂在一起结成沟壑,依稀点缀着些冰碴。
摩托车一路缓慢前行,宁雅能感觉到父亲的紧张,他小心翼翼的操纵着方向,操纵着油门与刹车,如履薄冰。怀前是6岁的孩子,身后是71岁高龄的老母亲。父亲一路未曾再嘱咐过奶奶一句要抓紧他,他深知这一句话的分心可能导致的后果,他只能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做着驾驶工作。宁雅与奶奶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嘱咐父亲一句慢点开,她们也深知这一句很可能使司机分心。
老中少三人似已僵化,只有内心还在正常运转。宁雅的心突突的直跳,默默的祈祷这一时刻快点过去,她想这次之后她再也不回奶奶的村子了,可是只留父亲一个人,父亲不是更无助吗,不行,我要与父亲同行。宁雅这样想着,还没等她回过神,“啊”的一声惊叫传来。
“啊..."
"哼嗯嗯,哼嗯,哼嗯”
车子终是倒下了,庆幸的是我们已到达沟底。我们仨儿都被车身压住了左腿,父亲敏捷的抽出他的左腿将摩托车扶了起来。路面的凹凸救了我们的腿,因为车身有路面的支撑,我们的腿均无大碍。
“妈,妈,你没事吧?” “妈..."
“没...事..."
"哇.."坐在地上的宁雅开始由最初的呜咽声改为嚎啕大哭。她是故意的,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第一时间搀扶起奶奶,对她不管不顾,她第一次感到伤心,她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父亲最爱的不是她。想着想着宁雅再次放声大哭,似在引起父亲的注意,似在用泪水向父亲抗议。
平安到家后,宁雅进门就冲向母亲的怀抱,多么温暖安和啊,宁雅想母亲才是永远将她放在第一位的那个人。那一整晚宁雅都闷闷不乐,父亲眉眼含笑的一直盯着宁雅,宁雅不是没有觉察,但她就是不能理解和原谅父亲。
许多年以后宁雅懂了。孩子是父母生上掉下的一块肉,父母赋予她生命,又精心养育着她。所以父母不欠孩子的。但,我们每个人都亏欠着父母。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与亏欠。
爷爷终于从他那三窟窑洞里走了出来,是因为病重了。
那一年单位派父亲去山东出差学习,父亲本是不打算走的。家里人都一致的劝说父亲,机会难得,再说爷爷的病情很稳定。
父亲临行前去看望爷爷,那竟是父亲与爷爷的最后一面。
那一天的阳光很好,照的整个院子里都暖洋洋的。爷爷坐在沿台上,怀前是一个宽大的铁盆,父亲看着爷爷安静的揉搓着手里的衣服,搓衣板搁在一边。父亲会心一笑,爷爷是那样的精神,那样的健康。
噩耗传来,父亲日夜兼程的往回赶,终是留下了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遗憾。姑姑说爷爷弥留之际只等着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众人不停的在爷爷的耳边对爷爷念叨着父亲的小名。父亲的哭声撕心裂肺,震颤了整个屋子。那是宁雅第一次见到父亲哭,鼻涕与眼泪浑浊在一起。宁雅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父亲也有脆弱的一面,父亲没有他展现的那样坚不可摧。宁雅同父亲的心一起在疼。
爷爷走后,父亲似乎将内心所有对爷爷的遗憾与亏欠都移接到奶奶身上,对奶奶的爱更加的无上限,完全当奶奶是一个老小孩的宠着。
父亲火爆的脾气有如一头狮子,旁人永远都小心翼翼的深怕激怒他。但在奶奶面前父亲一直是一头温顺的小绵羊。但凡奶奶说出口的,父亲从未有过拒绝,不,在奶奶那里父亲的字典里就没有拒绝,只是顺从,不论对错,只要奶奶开心就好。
比起奶奶,宁雅更喜欢爷爷。爷爷很少说话,永远都是那么慈祥,安安静静做着他的活儿,似乎他有着永远做不完的活儿。奶奶就不一样了,奶奶十足的难缠。她的精神劲儿似乎用之不尽,她踩着那双三寸金莲可以走去任何一处地方,今天住大儿子家,明天就去二儿子家,后天就去三儿子家,姑娘家,侄女家...一副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架势,管你们有事没事,忙或者闲,我要去哪儿,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只管接送就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孙子也好通通随时待命。奶奶对此乐此不疲。她似乎再向所有的人宣示,我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们应该像对待慈禧太后一样的对待我,当我是你们的太后。她似乎也在炫耀,你们都看到了吧,我的儿女们对我有多么孝顺,对我是如何的言听计从,他们任由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看吧,我过着慈禧一般的生活,你们羡慕嫉妒去吧。
奶奶最大的兴趣爱好是看戏。烈日炎炎,父亲一只手为奶奶撑着伞,另一只手拎一把小折叠凳,慢慢悠悠的朝着戏院走去。因为奶奶是裹脚所以走不快,为了占到前排位置他们只能早早的从家出发。散戏后,父亲准时去接奶奶回家吃饭,再赶去看夜戏,再去接奶奶回家,夜戏结束时一般都是十一、二点了。父亲就是这样不厌其烦,甘之如饴。
“妈,今天的戏唱的什么。”
“妈,冷不冷。”
“妈,饿不饿。”
父亲工作忙抽不开身的时候,这些接送奶奶的繁琐任务就交给了我。我自是不乐意的,但我不敢提出任何的异议,无论父亲有多么爱我,奶奶都是父亲的底线,奶奶神圣不可侵犯。
父亲很是认真的与宁雅探讨,父亲想要发明一把伞,下雨时打开可以遮风挡雨,风和日丽时合上可当小凳子坐。宁雅知道,这是父亲专为奶奶设计的伞。
聪明的父亲之前就有过发明创造,一个播种种子的省水省力的发明。一家企业要购买父亲的发明专利,所有的文件都被他的宝贝女儿也就是我给当稿纸用掉了。平常父亲开会带回来的文件与那一项发明专利放在一处,都是白纸黑字,16开纸大小,宁雅看都不看一眼,回回都是信手拈来就用。文件的反面干干净净当草稿纸、绘画纸最好不过。
宁雅记的,父亲焦急的找着那一份重要的文件,那是父亲的第一次发明创造。许久,宁雅弱弱的说道“没有的话就是被我当草稿纸用了”,宁雅心虚的低着头,这是她犯过的最大的也是最愚蠢的错误,她等着父亲的暴跳如雷。
“我说么,我记得就放在这个柜子里的,所有的文件都在这儿。找不见就找不见了,也没那么重要。”父亲始终微笑着对宁雅说道,竟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无波无澜。
在宁雅看来这是父亲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就这样被父亲一语带过,风过无声雁过无痕。
在一个寒风彻骨的冬季,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奶奶去了。
关于伞,父亲再没有提起过。
(未完待续)
连载 | 我与父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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