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错位人生伊始
入夜,万家灯火适才星星点点,乡镇医院里突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哀嚎。老林家的长孙三小时前出车祸,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老林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儿媳老实巴交,靠务农为生,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拉扯到十几岁,却一命呜呼了。最可恨的是肇事司机不知所踪,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搭在孩子的抢救上了。
小儿子凭借点手艺和机灵劲儿在城里还混得不错,与小儿媳先是生了一个女儿,不满意,又紧接着东躲西藏生了个二胎,还是个带把的,这下满意了。
这头,老大家痛失爱子哭天喊地,那头,老二家又怀上了。这一合计,天意啊,于是今天的主人公顺利登场。
想来他也是幸运的,在十九年前计划生育的强压下,他一个三胎都能顺利出生,着实不容易。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生命,也会给你难以抗争的命运。
这孩子的出生多少填补了老林心里的伤痛,他特地提上一壶酒两斤肉去村主任那登门求名,村主任是文化人,想了半刻提笔写下浩辰(现在都烂大街了,当在当时的乡下别提多洋气)两个字,寓意浩瀚星辰。
浩辰四个月时,亲生父母带着姐姐哥哥欢天喜地地迁往城里。养父母家一贫如洗,养母把米淘干净了,细细磨成粉,在锅里烧上热水搅出米糊,总算把他养活了。
但养父似乎难以走出痛失爱子的阴影,不断在酒杯里和赌桌上麻痹自己的悲伤,债主时常上门要钱,拿不出钱就打砸东西。老林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没多久也去了。
人生错位了不要紧,悲催的是在错位的人生里还遇到了错误的人。
浩辰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所以他特别懂事。还没有灶台那么高时,就垫个凳子学着生火做饭了。
养父虽然混账,但也多少还明白自己有个“儿子”要养活,酒要喝牌要打,但农活还是一样要干的。
长大后的浩辰说:“也许没有我他还会好过一点,每次看到我这不是儿子的儿子难道不会更扎心吗?”
每当农忙季节,养父母总是回来得很晚。浩辰放学后乖乖做完作业,也不出去玩,把地扫了,自己衣服洗了,再看看爸妈中午有没有留下脏碗,如果没有的话便开始做饭。
每天如是。
他不敢出去玩,因为一出去就会碰见村里的其他孩子。他们又要嘲笑他捡路边的辣条包装袋来舔,还会把嚼得没味道的泡泡糖塞进他嘴里。
他也不喜欢大人们假意的同情:傻子,不知道跟着亲爸爸去城里享福,非要跟着个烂赌鬼。造孽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更暗,还没有人回来。他不敢开灯,不然妈妈又要心疼电费钱了。于是他跑到外面,在月光的包裹里,他觉得稍微好些了。但该死的蚊子咬得他腿上、手臂上到处都是包。
浩辰说,他从小没穿过新衣服。不知道是真的太穷,还是养父母舍不得给他买。他的衣服,都是好心人送的或者养母不知何处捡来的。
有次,养母拿了一包新衣服给他,他高兴了好久。这些衣服没有破洞,没有洗不掉的污渍,虽然他明知道这些不可能是新衣服,却仍然压制不住那阵兴奋。
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他城里哥哥不穿了的。
02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12岁的浩辰比别人要稍微老成一些。也难怪,他不停忍受贫穷、忍受外人恶意的嘲讽、忍受养父的喜怒无常。小小年纪的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隐忍负重,用他的乖巧懂事换取养父母的和颜悦色。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像后来,满腔恨与绝望。
就在这年,亲生父母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突然回来了。
养母让浩辰唤一个中年妇女“幺妈”,浩辰颤抖着双唇,极力想张嘴,却不知怎的那般不听使唤。妇女眼里那点渴望的微光,被浩辰消磨得一干二净。
“幺爸”高大壮硕,看起来与佝偻瘦小的养父一点也不像两兄弟。
他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哥哥,身着干净的白衣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他从未见过款式的鞋子。明明才大他一岁,个子却高出他整整一个头。脸庞含笑,明朗少年该有的样子他都有。
18岁的姐姐皮肤白皙身材姣好,比乡下的姑娘们好看很多。听说她已经中专毕业出来实习了。
他无数次梦见他们,无数次想象他们的样子,语文书上有个词语叫“苦衷”,他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过老师的讲解,并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亲生父母是有苦衷的。
他还在期待,再见时,妈妈能拥他进怀,诉说多年的愧疚与离愁别苦,爸爸能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夸他这么多年的懂事。
重逢的情形与他的想象相聚甚远,他们就像亲戚来拜年那般,满嘴客套,心却游离在远方,让浩辰倍加孤独。
晚饭过后,四个大人进屋子开家庭大会,哥哥姐姐一人一部手机不知道在看些啥。浩辰偷偷躲在房门后,侧耳倾听。
那几年,人工智能飞速发展,亲爸以前挣大钱的手艺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城市房价节节攀升,物价飞涨,孩子穿衣吃饭读书样样花钱,他们在城里的日子举步维艰。农村形式反而愈发向上,于是他们想回来,看看能不能得以安生。
四个多小时家庭会议的结果就是,亲生父母举家欢天喜地回迁,由养父母出地,亲生父母出钱,盖个大房子,一大家子从此相亲相爱住在一起。
很快,房子落成,楼上楼下宽敞明亮,虽然浩辰与养父母分得比较少,但比起爷爷留下的破旧土屋,这条件也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生活上好像也好了很多,吃肉的次数多了,偶尔还能分得一些零食。哥哥比较臭美,衣服都要穿最新款,养母再也不用出去捡旧衣服给他穿了。
亲妈是个很会来事的女人,话多声大,咄咄逼人。很快,她就在家里开了小卖部和麻将馆。浩辰以前的家里连狗都很少去,如今每天人来人往。有的人恭喜一家团圆,有些人仿佛看得很透那般分析,到底是亲生的,放不下。
但人们还是没改掉对浩辰虚情假意关怀的嘴脸:现在两对爸妈了,你可真享福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福是祸只有浩辰自己心里明白。他不搭理那些人,生母尖着嗓子骂道:“一点教养都没有,好好跟你哥哥学学。”
他每天看着亲生父母一家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再看看每天沉醉在麻将桌上的养父和沉默寡言两鬓斑白的养母,恨意在心里渐渐升腾。
03 不患寡而患不均
哥哥把学籍转回来了,浩辰读书早,哥哥虽大一岁却是与他同级,他们一起上了初中,还成了同班同学。
他们是亲兄弟的消息不胫而走,初中里的大部分同学也是浩辰的小学同学,江湖早有关于他们家的传言。哥哥这一回来,必然会掀起一阵风浪的。浩辰只想安安静静读完这几年书,任何的改变于他而言都是风浪。
令同学们没想到的是,浩辰这个抑郁少年的哥哥却异常开朗,高高的个子,自信幽默,会打球会唱歌。浩辰原本也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奈何在哥哥面前却顿失光环。
很长一段时间,浩辰都能听见同学们小声谈论他们两兄弟的声音,好的都是说哥哥的,坏的都是说自己的。甚至连老师都会忍不住说,林浩辰多跟林浩伟学习一下,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但好在,浩辰成绩比哥哥好。虽然每次他捧回的成绩单没能换回理想的待遇,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此生,总算有一样是强过哥哥的。
某天放学,家里打牌的人早早散去。大厅的桌子上摆了很多好吃的,在城里打工的幺爸也回家了,养父母难得穿得干干净净,家里好像在迎接什么重大节日那样。
姐姐的高跟鞋踩在前院的水泥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她左手提着一个大蛋糕,右手拿着一个包装袋,开心地叫着哥哥的名字:“浩伟,看姐姐给你买什么了。”
“新手机!谢谢姐姐!”哥哥高兴得又蹦又跳。
哥哥头戴纸质的皇冠在烛光里许愿,那晚他是主角,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不,应该说他一直以来都是所有人的主角。
浩辰吃了人生第一次蛋糕,连吞咽的声音都如此之轻,生怕别人发现,呀,这原来还有一个人啊。
那晚,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逃离这个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浩瀚星辰。
趁全家人都睡着了,他偷偷爬起来,凭着记忆摸索着收拾行囊。他能带着的有什么,无非就是几件破旧的衣服,还有过年时大姑给他的50块压岁钱。
整个林家,只有大姑疼爱他,会给他压岁钱。养母虽然也对他不错,但没什么主见,也不掌管经济(掌管也没用,家里一旦卖了粮食养父就拿去输个精光)。
他摸了摸放在床头的书,还是算了吧,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读书的事就别想了。把书包往身上一甩,他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扶着墙小心翼翼下楼。
门上了锁,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打开,大门旁边就是养父母卧室,还好养父呼噜震天,预示着他的安全。
04年少路不平
养父母找到他时,他蜷缩在天桥底下的一方破席上。浩辰看到养父和亲生爸爸迎面走来,拔腿就跑。
虽然流浪的日子艰难,但总归是自在的。流浪汉们的境遇差不多,谁也不会看不起谁。
刚开始那几天,浩辰也曾尝试着找工作,但就连最廉价的餐馆也不敢留下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有好心的老板给点吃食就打发他走人了。说什么外面世道艰难,陌生人的心都比所谓的家人要暖一些。
更何况,他还遇到了那个背吉他的邋遢大叔,在第一个风雨夜,把他带到了天桥下,分给了他一方草席。
好几日的食不果腹,没跑几步就觉得体力不支。养父上前就是几脚,若不是生父拦着,浩辰觉得他的生命恐怕就要终结在那一天了。
养母准备了一大缸温水,养父把他的头按进去又提出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直到浩辰哭喊出那句“我错了”。晚饭时分,养父喝了些酒,浩辰明白这顿毒打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
记忆中,养父还打过他两次,一次是偷了家里的五块钱。一次是去世的哥哥十周年祭奠完,莫名其妙挨揍。每次都像要他命那样。
浩辰摸了摸伤痕累累的自己,从书包最里层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50元,还是走时的模样。他把钱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守住了。
他想起邋遢大叔的话,有些人走到丛林深处看见的是鹿,而有些人看见的却是雾。鹿也好雾也罢,别迷路。
课堂还是那个课堂,哥哥还是那个哥哥,就是跟漂亮女同桌的关系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有八卦的同学凑过来问浩辰这一个礼拜都干嘛去了,见浩辰不搭理,一拧鼻子悻悻地走了。
有人见他黑了些瘦了些,便猜想他是生病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也就默认了浩辰是因为生病没来上的课。
原本他以为,生活会在他的妥协里继续风平浪静。他只要不争不抢,不说不闹,岁月就会给他悄悄成长的机会,但是……我们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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