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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救亡与清理重建(增订版)
——纪念南师诞辰百年
(一)
文/马宏达
文化的救亡与清理重建
依中国文化,生者年龄始于入胎,故以虚岁称龄。逝者忌辰纪念,由其出胎独立为人始计,故称周岁。戊戌(2018)年,是 南师怀瑾先生诞辰一百周年。98岁的刘(雨虹)老师嘱我为文纪念,我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谈在 南师身边百月余的见闻吗?写本书也道不尽。评价 南师吗?我没那资格。何况我自己做得也很差,有负师恩。
其实,南师的《狂言十二辞》,早已预先概括了自己的生平。
虽如此,斗胆姑妄言之,我个人看法,南师是于国家民族前所未有之历史大变局中,投身历史文化的救亡、清理与重建,融通古今中外,为苍生立心的继往开来者。为此他投入了毕生精力,死而后已。这是他一生的主脉,也是他的历史使命。其余的济世利他事迹,是在此主脉下的随机应用,也是他对“什么是真学问”的现身说法。
在此历史大变局中,古今中外的种种洪流交汇激荡不已,河山沧桑,文运多舛,处于其中的人们,上下浮沉,淹没无数,活下来的,也很茫然。 南师首先是这个大历史背景下的求索者,“知君两件关心事,世上苍生架上书”。在判定英雄安天下的路线非其因缘后,他选择了文化的救亡与继往开来,直至终身。
所谓“文化”,广义讲,包括了人类的一切,从衣食住行到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思维方式、礼仪规则、社会组织、伦理道德、生活方式、风俗习惯、文学艺术,从政治、法律、经济、军事、金融到历史、宗教、哲学、科学、技术……而这一切,从世界到中国,皆在空前的巨变未定中。
若把人的身心,比作电脑,身体是硬件,文化便是软件。一个人,从怀胎到出生,受教育、工作、生活乃至一切努力、经验、阅历,连同不断受到的熏陶、染污、影响,如同电脑装入了各种软件(包括病毒),这就是文化,是人们身心反应和行为的依据和指南,且由于人心的复杂特点,一旦根深蒂固改变极难,远不如电脑软件装卸方便。遇事,“软件”会习惯性近乎自动反应,发生识别、是非判断、喜怒哀乐、身心行为……此过程因极其微细复杂且习以为常,人们很难自觉自知。不同“电脑”的“软件”同异互见,相斥相吸,甚至互为病毒。即使同一部“电脑”,“软件”也常会自相矛盾。
当文化变乱时,势必导致人心“软件”的混乱与茫然,导致行为混乱,个人烦恼与社会问题,必定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中国的历史文化,是世界上唯一五千年连续不断的四维空间历史文化,如一整体巨人,是人类历史文化博览馆中独一无二的伟大瑰宝,其中一切经验教训皆很宝贵。但是,百年来,她一度命如悬丝。
历史文化如同河流,源清流浊、法久弊深是必然的,阴阳相依,福祸互变,过犹不及,因果难料,清理与重建是必要的。然而,历史的波云诡谲错综复杂,不是象牙塔中从容不迫的路线图。更何况庞大的惯性因循势力与现实的利益盘根错节,使得任何清理与重建都困难重重——不止旧习惯旧利益格局积重难返,且远因近果、小格大局、此是彼非、利弊互变,更是难上加难。同时,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文化之浩瀚汪洋,孰能望其涯际?芸芸众说,或摸象自是,或一叶障目,或泥于一隅,或小知不明大知,小年不知大年……回首百年前,救亡烽火急,前人来不及也没能力厘清历史文化的是非曲折精粗源流,亟不可待加上矫枉过正,便迅速滑向了玉石俱焚、全盘否定。
现实世界之复杂,不是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思想、主义、技术、办法或个人便可达成,而是无数偶然必然因素条件综合互动而形成的,且变动不居。那些把复杂现实皆归咎于或归功于某文化思想或某因素的想法,未免一叶障目;或者以为采用某个思想或价值就可包治百病,那多半会包致百病。可惜这种思维一再泛滥于世。
当一个国家民族对自己的历史文化持全盘否定态度,如同一个人将自己与列祖列宗的一切过往与精神世界一笔抹杀丢进垃圾筒,无异于灵魂自杀,她在世界各国与民族之林中如何抬得起头、挺得起脊梁呢?失去自信,进退失据,难免跟在别人后面邯郸学步亦步亦趋,如何能有自信而独立自由的精神焕发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呢?人毕竟不是电脑可以迅速更换软件就成了新人。即便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再强大,对自己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认知也永远是每个人生无法逃避的课题,那是“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里去”等生命根本问题的一部分,是每个人生坐标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历史上的文化,有的对当时有效,对现在不一定有效,但不应犯以今非古的逻辑错误,不尊重其历史价值。仍对现在有意义的,尤其很多宝贵的精神与经验教训,更应汲取与发扬、发展。中华优秀文化对现代的意义与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历史上没有如今却面临的新情况,当然要与时偕行创造新文化来应对。中华文化有无数宝贵精神,其一便是与时偕行的变通思维与生生不息精神。
百年前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倡导科学与民主,逐步引领了这个时代。
科学求真求证,培育了可贵的科学精神,一代又一代人,在前人的基础上,学习、肯定、尊重前人的努力与成果,但不迷信权威固步自封,鼓励发挥想象力,解放创造力,保护知识产权,鼓励尝试、创新、试错、容错、纠错、证伪,不断开拓未知领域。
这种精神与经验,在人文文化领域,同样有其借鉴价值,有助于焕发人文文化领域的创造力与生机活力,打破偶像化、完美化、教条化、垄断化、固化僵化思维。
其实,人文文化,应当鼓励发散思维与归纳思维并重,多角度多维度开放性的思考与发挥,可弥补“标准化答案”带来的局限与偏执。毕竟,学问是用来探索、解释、改善自己和世界的,其价值在于自觉自助自立自强,在于济世利生造福社会,在于“参赞天地化育万物”。而生活和世界是极其丰富多彩且复杂多变的,学问一旦止步于权威垄断化、教条化、书面化、标准化,便与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纸上谈兵衔接了。孔子的教育提倡“启发”“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云云,《中庸》倡导“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远超近人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包括了鼓励学人独立自由思考、缜密审慎求证、自立自觉自强、知行互动统一,鼓励活泼泼的创造性发散性思维、变通思维与归纳思维并重,而绝非鼓励教条化、标准化、脱离实践化、固化僵化思维。
同时,科学技术也解决了很多具体而实际的问题,带来空前丰富的物质生产与生活便利。但另一方面,技术的“双刃剑”问题也愈加凸显于世,如何应对,是人类无法回避的重大课题。并且随着技术争先恐后遍地开花式创新,给世界带来的颠覆性变化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机会与风险不断涌现,人心的正常承受能力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压力,世界的未来走向愈发难测,种种可能性并存,失控的风险在积聚。
中国古人并不缺乏自然科学研究与技术发明的天赋、才华与成果,但是中国古代并未持续鼓励科学技术的研究与创新,对此世人有种种猜测解读,甚至以一时的成败来抹杀领先世界千载的历史文化。其实从某种角度看,毋宁说是古人基于前瞻思考的主动避险选择,只是后来继起者固守成例未能知己知彼及时变通,遗患后世。诸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以及“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庄子》)等等哲思,的确是现实的反映,今日世界仍未跳出这些忠告的掌心。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别人开始拼命发展科学技术并用于国际竞争与征伐时,若不迅速赶上,自保尚难,遑论其余。
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科学距离揭示世界与生命的根本奥秘还很远,还无法提供终极确定的世界观,以及基于其上的人生观、价值观,也没解决善和美的问题。“三观”以及真善美等等问题,还需参照既有文明成果,尽管既有文明成果彼此之间存在争议。
民主在制约权力滥用,保护个体权利,鼓励个体创造,集思广益等方面,取得了很多成果。同时,在实践中也出现不少问题和困惑,如何扬长避短是世界各国的难题。近人多持中国古代皆专制集权论调,当然也有反对此论的研究与著述,还有研究西方民主与中国古典文明西传确有渊源者。
不管怎样,不论哪一味药,关键在于运用得当,用得不对都会出问题。科学与民主,同古今中外其他价值一样,在社会实践中,也存在阴阳相依、过犹不及与福祸互变等问题,一不留神同样会造成问题甚至变为文化包袱。
而且,只有科学和民主是远远不够的。人类社会有追求真善美反对假丑恶、追求秩序反对失序、追求公正反对弱肉强食等等诉求,需要系统、充实而合情理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作为人生的信仰、座标系与指南。而且人是有感情、情绪的,感情、情绪几乎左右了人生,所谓理性也往往服务于感情、情绪。用什么来料理感情、情绪呢?只靠科学和民主,远不足以指导人们的日常行为,不足以安身立命,撑不起这个复杂而深邃的世界。科学、民主、权力、政治、经济、军事、金融、资本、法律、媒体、制度……毕竟操之在人,至少受人影响很大。人们的性格、品德、智慧、见地、信仰、思想、道德、伦理、情绪、欲望、习气、志愿、人文修养、经验阅历、利益关系、社会关系、财富条件甚至健康状况等等,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其行为抉择,人性与机器毕竟大大不同,远非科学民主自由可以料理,也使得世界充满了变数,历史永远不会“终结”。
“新文化”年青时髦而气盛,仿佛青春期的少年,逆反并挣脱古老前辈演变下来的重重局束,勇敢探索新路,于百年来的艰苦卓绝奋斗中,带领古老的民族国家重新独立自主,并快速步入工业化现代化时代,代价巨大,成就辉煌,非常值得自豪和尊重,也需总结经验教训。面对复杂深邃而变数频仍的现实挑战和需求,如何进一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任重道远,还须朝夕惕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不断汲取古今中外文化精华,不断充实理顺,才能更好地继往开来。
南师处于世界与中国历史文化如此空前巨变的一百年中,他明白文化变乱的后果,“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他以知其不可而为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在这段关键的历史时期,不计代价,不计成败,不避讥嫌,义所当为则为之,弘毅承当,毕其生默默做着文化的救亡与清理重建工作,也为解决上述“双刃剑”问题提供着自己的智慧。他没有白白努力,无数读者在共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如今,青春期的少年已成长为青年,“新文化”要认祖归宗,处理好与五千年历史文化的关系,融通血脉,去芜存菁,以致根深叶茂,生生不息,当然值得激赏。只可惜,真正的文化大才却已青黄不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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