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文字,用“我”的思想、精神把文字落成文章,于我而言,并非难事。然而,未曾想,这三个多月来,愣是写不了纪念老师的文章。每欲提笔,都力不从心。老师音容浮现眼前,慈祥而殷切,我每每感怀老师恩情,回顾老师走后的这些年,或惭愧、或内省、或自责,久久难置一词。
2012年的年头,是令我永生难忘的时段。记得那天中午,妻打来电话,说前些日吴江妇联组织妇女同胞们到太湖大学堂听南老师讲课,要求有一个书面反馈,她知我喜欢南老师的书,便央我代为答复。
午饭后,我把办公室门一关,静坐片刻,凝望着窗外淡淡的冬日阳光,想象着这位智慧老人就在面前,写下了第一篇文章,也是一封汇报信。我没有去听南老师的这个讲座,听凭直觉,不知不觉,便写成了古文体。
“然弱草冠盖,器受各异,虽法雨普润,教授方便,听者反馈仍参差不一。上者或得其心性,中者探其形理,下者退而笑之,此节南师课前已然洞悉。”
“我闻佛之寂寂,儒之急急,道之生生,处、所、玄关,极深奥处最平实。大化自然,乾坤尊卑,去名还实,虽曰人力,岂非天意?言不尽意,书不尽言,何况男女阴阳大道?”
最后也就修行之道、妇女问题恳切向南师请教。五百余字,一气呵成。
邮件发给妻后,她和同事犹豫再三,但还是转了出去。
几天后,此事于我便已淡去,没想到妻转述消息,说南师听了这份反馈,大加赞赏,还有一些令我面红耳赤的夸赞,并让转达,南师决定要见我!
这是突如其来的幸福!
我从2000年左右便接触南师著作,03年从城区调入乡镇工作,怅然清寂,陪伴我日夜最多的便是这些书籍。虽然南师06年起便定居吴江,我单位到太湖大学堂也仅仅只有十里地,但我明白地知道,非有缘人,想见南师,几无可能。
随后的日子,便是翘首以盼的日子,也是努力充实自己的日子。我随时等待南师召唤。
终于,南师托人稍来消息,让我去太湖大学堂听他给妇女同胞讲的第二堂课。
2月18日傍晚,带着崇敬之心、喜悦之情,我步入太湖大学堂,得到的通知是请稍等,很多朋友知道南师开课,不远千里前来,南师正在谈话。我安静地在讲课大厅等待,上课时间到了,南师步履轻盈地走上讲坛,开始他意量恢弘的授课,我坐在台下,认真地聆听和感受南师。等到授课结束,时间也不早了,未及相见,望着散得逐渐空荡的大厅,我只得带着些许的遗憾,折回。
第二天,我便写了一篇心得,《听南怀瑾先生讲性与情》,并附短笺一封,依然是古文体,请妻通过原有途径转达:
“夫子之修养大哉,岂止道德,术亦备兼……今观南师急急之情,倍怜古圣获麟之哀。性及情,修齐治平之本,非纯以科技外物可感而通。然综观心脉,佛祖既寂,老鹤即生,颜渊夭殇,唯孟亚孔,禅宗一脉,花开仅六,悠悠天地,参赞者谁?”
时间很短,但等待,是如此漫长。消息传来,南师又听了我的心得,再次加以赞赏,并打听了我的年龄、单位等等的基本情况,同时请人代为转达,让我可以先读一本书。南师有爱才之心、栽培之意,但也许是太忙,也许是他另有深意,我想,一切也需要等待缘分成熟。
3月,草长莺飞,江南的春天到了。
我再次受邀,到太湖大学堂听南师为妇女同胞们讲第三课,我依然被告知南师想在课前跟我谈话,给我指点。
早早地来到太湖大学堂,期待,期待,然而人头攒动的大厅告诉我,南师一定非常忙碌。上课了,上课的过程,令我揪心,南师显然是带病讲课,学生们照顾他的身体,课一结束,大家便只得解散而去。
俗话说,事不过三,我其实已经三次接到南师传来的话语,两次有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但却依然无缘相见。我不禁感慨,一位老人,耄耋之年依然忘我地致力于文化事业,兢兢业业,时间和身体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他哪里还有闲暇时间?我们见南师固然是难,而南师想做什么,也同样无法随心所欲。
百感交集下,我写了《过情论》两篇,时为3月21日。
“情也者,或喜、或怒、或哀、或惧、或爱、或恶、或欲,有笑者、有视者、有交者、有抱者、有触者,声色交感,神气喷薄,五阴蕴织,奋而击,可直上九万,沉而默,视黯销冥幽,淫而惑,惯腥尖而流,然均不离性。性也者,先天而发,情也者,接物而动,无性则无情,无情则不人,离情去欲,系为明心见性,明心见性,还我真性真情。”
“嗟乎,人之发也由性,生也有情,修治普贤,匡廓社稷,其情过者终必隳矣。”
“物我元一,故格物亦格欲;物在我先,故奔我以物合。形上之理困矣,众教纷呈实为人心之征,使群困而惑,惑而情,情而沸,沸而斗,斗而危,危而惧,惧而失范,失范则惧,惧则危,危则斗,斗则沸,沸则情,情则惑,惑则困,内困外失,循而相因,倾亡之势形矣。”
有《过情论》做底,此次所附短笺,便五味杂陈了。既感恩南师关心,也不惧接受无缘一见的现实,同时又融入了傲气,略带着赌气:
“蒙南师殊爱,于讲座间特意点提,虽席有众百,学生自感亲切。……佛有因缘,师亦有因缘,众生之生皆有因缘……接师之前,学生未尝行古文,于师之外,虽浩浩攘攘,学生亦无以发之矣。”
4月9日,星期一。
下午一点多,我接到一个短信,号码陌生,以为广告,便没有打开。等到四点钟时,刚准备删,发现短信简要内容里有我的名字,犹豫间,手迟了一下,念头一转,打开查看:
“继华,今晚或明晚餐时(十八点开饭),你们夫妻有空来谈谈吗?马宏达。”
差一点,就差手指这么一点,又是错失缘分啊!
当然有空!虽然此时已经下午四点,我人还在苏州市区,什么准备都没有,还是担心推到第二天会夜长梦多,再遇波折,拉着妻子,带着兴奋和忐忑,直接驱车来到大学堂,南老师的饭桌前。
南老师、刘雨虹老师、宏忍师、宏达兄、牟炼姐,还有登琨艳登大师……席间大家其乐融融,我们仿佛是置身于一个大家庭。饭吃得差不多了,我们也渐渐融入了这样的环境。
南师见此,放下筷子,紧紧盯着我:“唐继华!”边上其他人也同时肃穆,我精神一凛,端坐望着南师,静静等待南师开示。南师从我的学习开始,谈到了我的文字,结合历史和时代趋势,既严肃,又诙谐地进行了指点,我不住地点头叹服。
说着说着,南师停了一下,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以后可以常来,六点钟来吃饭,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我完全没有想到,如此困难才见到了南老师,席间我也没有说什么话,他便做出了如此出人意料的安排。
正在激动的时候,南师又转而对宏忍师、牟炼姐、宏达兄分别作了嘱咐,让我们在功夫、学问等各个方面都能够得到最好的学习和照顾。
安排好后,南师动情的说:“你们好好学,机会难得,我现在在这里,当然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半年后如果我走了呢?那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所以你们要好好的学。”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看到大家也是面色凝重,感觉不妙。南师马上又借其他话把这个话带了过去。
饭后,宏忍师带我们去边上小禅房,悉心教导,她诚恳地对我们说:“老师这是特批你们进来听课,还帮你们都关照好了,这是非常好的机缘,你们要好好珍惜!”
个把小时后,饭厅的灯火已熄一半,南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在等着我们。我过去打招呼,他热情地让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聊起我的出生,聊起怎么会给老师写古文的,种种话题,聊着聊着,南师便让我把脸凑过去,将眼镜摘掉,给我看起了相,几岁如何,几岁如何,这里怎样,那里怎样……
我的脸,距南师好近,仅仅一掌之隔。这位亲切的长者,原本只存在于遥远的想象和传说中间,此刻却如此接近,而且还在认真仔细地分析我的面相命理。我盯着南师的眼睛,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停住了,所有外界纷杂的空间也不复存在,何止是这几个月与南师见面的波折,也许整个生命所有的过往,都是为了这一刻所准备。
我知道南师其实用不着这样技术流,一个人该是如何,单凭他阅人无数的经验,也早就看出来了,我想他是要给我传达什么信息。
这个念头刚起,南师便说到了重点:“你今年三十六……要抓紧机会,在这里好好学习,今后为社会做贡献!”我连连点头,这不也正是我之愿望吗!
他又开玩笑对我说:“你古文写得好,写白话文就更能赚钱啦,字数多嘛!当年香港台湾很多作家,写武侠小说,‘大侠说道:请。’就是一段,那都是钱啊。”大家会心一笑。
他接着说,你今后可以用笔名写啊,多写点,你有一篇能够影响社会、改变社会,流传千古,足够了,到时候大家都会来研究你。
笔名?我转过脸看着牟炼姐正朝我微笑,示意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我便笑兮兮地请老师赐名。
南师闭上眼睛,沉默一会儿:“继华,继华,就叫枫桥吧,张继有枫桥夜泊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南师又说了很多鞭策鼓励的话,希望我能努力学习,回馈社会。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和妻依依不舍辞别南师后,一路上我们便在感慨,从给南师写下第一份反馈,到南师接见,中间三四个月的反反复复,原本以为能够见上南师一面,得到他老人家些许指点便已是极大的福份,没想到南师不仅给予了极大的鼓励,还主动收我带着妻子到他身边学习,这是意外中的意外,福报中的福报。
南师在不经意间,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峰回路转的投书拜师,简简单单的一顿晚餐,都蕴含了丰富的信息。翻开日记,重温往事,五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可以清晰地浮现那一幕一幕。
福报也是责任,南师在生命的最后,为我花费了不少宝贵时光,宝贵心血,他希望我能够站起来,希望我能够为社会做出贡献,当然,他也希望大家都能够站起来,各各为社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我深感自己未能实现南师厚望之万一,每每想到南师,那慈祥的笑容、谆谆的教诲,还有那么近,又那么深邃的眼睛,都令我感慨、自惭。
五年来,我从未丢下过南师对我的期许,也从未放松过学习。我知道,南师也从来未曾离开过我们,他既在他的书中,也在我们的心里。他未竟的理想,他指明的方向,无论艰难还是简易,无论行进是快还是慢,我都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编者按:作者系用笔名。
文章转自“南怀瑾文教基金会、南怀瑾学术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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