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工具袋

父亲是村里的泥瓦匠。

父亲的手艺从来没有经过师，完全是自悟的。早些年农村还有生产队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在本职工作之余，会经常在小队部干些零活儿。

有时队里砌个围墙、猪圈，盖个羊圈牛棚什么的，父亲就伸手操刀当“大工”。分队后，各家各户盖房子，乡亲们都来找父亲去给“把墙角”。就这样，父亲的手艺在边干边学中练成了。后来分队单干时，村里成立了瓦匠班，父亲是班里的“首席”大工。

父亲购置加自己制作了不少瓦匠工具，都装在母亲用粗帆布给缝制的布袋中，每天东村西屯地去干活儿。

那时，农村分田到户没几年，老百姓的日子刚抬头，所盖得房子还都是那种石头底座、大坯到顶的泥瓦房。父亲成天成天地要和大坯大石头打交道，活儿是相当得累，累得父亲每天晚上睡觉直哼哼。我小孩子觉大，倒是一回没听见过，是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生了我们兄妹四个，一个接一个地都进了学堂。家中只有十多亩薄地，由母亲一人莳弄。整个夏天，父亲都在瓦匠班上，一天工都不舍得耽误，没用几年功夫，父亲那个工具袋就已磨得发白了。

一天晚上，父亲上工回来洗手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他那双手，手背像枯老的树皮，褶皱斑驳，手掌结满了老茧，粗糙、开裂，裂纹就像故乡山梁上的一道道沟壑，稍稍用力便会流血。我看了心里格外难受，问父亲：“疼吗？”父亲摸摸我的头，笑着说：“爸没本事，就靠这双手了，你们可要用心读书啊，不要干我这样的粗活儿。”

上了县里的高中后，我住在了学校，两周才能回家一次。我用节省下来的钱给父亲买了一副手套。回家那天傍晚，我去迎接下工回来的父亲，老远看见并不高大的父亲缓缓走来，不知何时背已经有些驼了。

吃完饭，我把手套拿给父亲，父亲一看笑了：“我儿子知道心疼老爸喽！”他把手套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说：“爸哪有那么娇贵，都这样惯了，再说带上手套我就不会干活了。”然后又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以后可不兴这样了，一定把饭吃饱，老爸还指望你出息呢！你要是孝敬老爸，将来考上大学就是对我的最好回报。”

老实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可是那年高考我却意外地落榜了，那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实在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对我寄予无限希望的父亲。

下工归来的父亲一看我的眼色，马上就明白了一切，肩上那个破旧的已经补了不少补丁的工具袋“哧溜”一下滑到了地上。

那天夜里，父亲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老旱烟，半天没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在炕墙上磕了磕烟灰，对我说；“孩子啊，认命吧！早点睡觉，明天跟我干活去。”

第二天开始，我跟父亲去了瓦匠班当力工。整整一个多月里，搬砖、和灰、运石头，日晒风吹，蚊子叮咬，每天流的汗，把渐成盐碱一样的衣服洇得透湿。由此我更深切地领略了多年来父亲所受的辛苦。

九月初，父亲再次把我送回了学校，临别前，父亲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这一拍，让我真正读懂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和满怀期望。

我倍加珍惜父亲赐与我的再次机会，全力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第二年我终于如愿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大学期间的暑假，我没回过一次家，但我眼前时时浮现着父亲肩挎工具袋或躬身劳作的背影，使我更认真地面对每一天，而不敢虚度。大学毕业前夕，我顺利地签约了一家外企。

毕业回家时，父母迎到了大门口，母亲一把搂住我哭得差点昏过去，而站在一旁的父亲，已消瘦得像一个小老头儿，腰更弯了，背更驼了，我分明看见他那浑浊的眼中，挤出两颗沉沉的、大大的泪珠。

一个月后，我又一次离开了家，奔赴远在南方的工作岗位。走了还不到三个月，惊人的噩耗从家中传来，我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永远地走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简直让我无法承受，那一刻，我泪雨滂沱。

说突然，其实一点也不突然，早在我读大四时，父亲就已患病，因为怕耽误我的学业，一直瞒着不告诉我。后来又怕我牵挂，影响工作情绪，还是只字没提。我后悔，我是多么的糊涂，放假回家看见父亲那消瘦的样子就应该想到，可是我 ......   

我赶回家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眼，父亲那弯腰驼背的瘦小身影成为我永远的追忆。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又看到了父亲那个破旧不堪的工具袋。弟弟想把它烧了，我一把拉住，接在手中说;“还是留着吧，别让父亲到了那边还做瓦匠了，我要带走。”

弟弟不解地看着我，我转过身，使劲地擦了把眼泪。弟弟可能不会想到，这个破旧而普通的工具袋，父亲背了二十多年，曾背起了多少岁月的艰辛和生活的无奈，也背起多少对未来生活的期望。

我要把这个工具袋带在身边，看到它，我就如同看到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