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无论如何都是伤感的。如果回忆的是痛苦的往事,那么我们就等于再次经历痛苦;如果回忆的是甜美欢快的过去,那么我们就不免慨叹其失落与不可复回。
可是书写回忆就不同了,把它写下来就是在现在与过去之间隔开距离,更是在回忆与书写的当下隔开距离。从这个意义上讲,书写回忆就像一种精神操练,就像休息止观,把那令你欢喜令你难过的材料提取出来,观察那种种念头的生起和寂灭,进而省思它们使我欢喜使我难过的条件。然后,我或许有机会超越欲念,不动心。
如果再有机会?我宁愿自己是鱼钩上的铅块,沉入水底,钓回失落在深海的最初辰光。然而我的这座城市不是伊斯坦布尔,它的灵魂里没有忧伤,在这广阔而几乎无垢的蔚蓝海水之中,我只能钓到自己的孤独。
一座城市如果衰落,是因为它的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差距。假如内容大于形式,城市会过分臃肿膨胀而溃裂;要是形式大于内容,它会因为缺乏支撑而逐渐崩塌。伊斯坦布尔的最后凋零,就是由于它不再具有一座帝都的内容。苏丹流亡,圣灵不在,宫殿与寺庙就算有再多的游客填充也无济于事。
人间的一切情感岂不也是如此?形式和内容的调整与挣扎。
问题不是该等多久,而是可以期盼多久,希望和等待是两回事。我不等待,我只盼望。对一个自许的知识分子而言,“希望”是最残酷的笑话。可笑是因为其实我们心中都有数,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残酷是因为我们却仍然紧抱不放,以为世界真能变得更好,起码在我身后。
“万事万物无非一场演出,你们都是宇宙之弦的颤动,每一粒音符都是为了赞颂他而存在。”
那些明星呀,总是住豪宅,出入有保镖,身光颈亮;你以为他们愉快自在吗?才不呢。他们其实羡妒我们,想跟我们一样搭地铁,挤茶餐厅,做个常人俗子。因此这类公主爱上乞丐的故事一定不会放过这点,强调厌弃宫廷无趣华丽的女子怎样迷上了街头的人情风景;离开了香槟开不停的头等厢下到人声鼎沸的三等厢,甚至愿意为此葬身大海。《诺丁山》也不例外,安排了一场女主角参加男主角妹妹生日派对的戏,好显示她在一桌的家常菜与俗人笑闹之间其乐融融。我很平凡,但是平凡就是我最大的长处。
20世纪中叶的美国社会学大师米德认为人的基本处境就是一分为二,一个是他人眼中的我,另一个是本真的自我。在社会中活动,在人群中往来,我们都像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呈现不同的面貌。可是,我们常常自省以及抱怨,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英国当代社会学家瑞杰克在《名人》一书的开头写道:“虽然神性的质素常被归诸名人身上,可是‘名人‘的现代意义实际上却来自众神的坠落,以及民主政府及世俗社会的兴起。
从头回想,我怎知道自己的心是纯净的呢?魔鬼总在名声显著的善人心中埋下诱惑的种子。人不应该为自己拥有的东西骄傲,更不应该为自己未曾有过的东西狂妄,因为那是虚幻的。无论我是哪种人,又可以变成什么人,岂不皆是血肉之躯,地上的灰尘?
据说文学力量亘古常新,多久以前的伟大作品,今人读来依然动人心魄。有时是的。比方说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里的这一句:“喜乐将因哀病而佝偻,当汝返归尘土,吾将为汝披发,吾将披上狮皮漂泊旷野。”隔了三千年,从两河之间的平原来到这南太平洋的海滨,我依然能再这里头读到无尽的哀伤。
等待这种东西并不如我们所想,一定要有目的,一定要有等到的那一天。这种植物执迷不悟地生长,等待就是它本身的目的。不一定等到什么,只要等,联系就在。美加子与升再也联系不上了,唯一联结住他们的,只有等待。
长亭外,古道边,我送别我的朋友。你走的是一条弃绝一切、永不回头的路。而我,还在路口犹豫,死锁那一缕断发的意义。
弘一法师乃一代律学宗师,面相有若深山古木,然其性格又是何等温文自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他看来几乎没一件是不好的。观其墨宝,不卑不亢,和蔼可亲,淡而有味。究其实,原来却是一头狮子。
在大家还写情书的年代,我们都是冒险家。我问你是否念我如昔,但我可以预知你的答案不可能是最终的答案。我们是冒险家,因为当下没有满足,目的地永远还在前方。追逐,不可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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