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作者: 含笑蔷薇 | 来源:发表于2019-04-20 18:19 被阅读110次

    大哥嗫嚅地提出不想上学的想法后,父亲竟爽快同意了。那一年,大哥十五岁。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父亲让大哥跟二爷学理发。二爷在进士街上开了家理发店,顺着石板路,从街头走到街尾,停停顿顿,也不超过十分钟,理发店倒就有两三家。这行是靠本事吃饭的,二爷整天不得闲。

    二爷已收了俩徒弟了,一个是三爷,一个是隔壁邻居的小伙荣。三爷已出师了,单置了一套家伙,两套理发椅子并排放着,二爷的座上总是不断人,三爷的座上也不断人,不过大多时候是三爷自己坐上面闭目养神,有大人带了孩子过来一起理发,着急赶时间的,大人会将孩子按到三爷的椅子上先剪,自己坐在挤挤挨挨的长条椅上,候着二爷。

    大哥和荣负责烧开水,给客人洗头,递热毛巾把子,扫拢地上的碎发。忙停下来了,就站在二爷的旁边,看他理发。

    大哥下班是不定时的,很少有在太阳落山前回家的。炎夏,盛在大钵子里的糁儿粥已温凉,月儿已吊挂在树梢头,一阵快乐的歌声从河对岸传来,我跑去告诉祖母,大哥回来了。于是,祖母开始盛一大碗粥,大哥一到家就可以坐下吃饭了。

    大哥嗓子亮,调拿得准,歌唱得好。“看那前面的俏姑娘,修长的身材娇模样……”他一开口,便把人给惊艳到了。大哥很爱唱歌,上下班路上唱,晚上回家了还唱。

    除了唱歌,大哥还痴迷于武功。他不知从哪儿搜集了不少武林秘笈,早晚对着书上面的招式比划,门前的大榆树,是大哥最忠实的靶子。有时觉得好玩,我也凑上去,“嚯嚯哈哈”乱舞一番,大哥一个扫狼腿,扫得我边喊“妈妈呀”边飞逃。

    父亲时常一边敲木鱼:“业精于勤荒于嬉,你现在要把精力放在手艺上,要多看多问多想多动手,在店里你要见眼生勤,家来后也要多练习练习……”

    大哥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将父亲的话都听进去了,先拿我的头来做练习。第一次,给我剪了个童花头,前面的刘海剪的豁七豁八,狗啃了似的,好在那时我的审美意识还没苏醒,由着大哥像拨弄地头的庄稼那样拨弄我的头,只要不把我的头当成西瓜,一刀插上去就好。没当成西瓜,倒当成韭菜了,割了一次又一次,我的少女时代,从不曾领略过长发飘飘的感觉。

    大哥二十岁时,额头一缕刘海遮住了半边眼睛,有些冷峻有些酷,谈亲的上门来了。女孩比大哥大一岁,肤白水灵,一下就看对上眼了。正月里相的亲,二月里就订了婚。

    二爷的手艺大哥已全学到家了,要想在小镇上手艺出众,只能外出求艺了。父亲将大哥托付给上海姑奶奶,三月里,大哥出发到上海了。

    年底回来,大哥焕然一新,身上穿着修身雪花灰呢大衣,头发稍卷曲,额头的刘海打得稀稀薄薄,时不时地,还冒出一两句上海话。

    那一年春节,一头的上海大卷发,着实让母亲在乡间风光了一回。

    大哥还带了许多常用药回来,是一个女护士送的。

    年后,大哥便急急地又去了上海。

    订婚两年了,父亲准备给大哥完婚,婚礼定在二月里。

    要过年了,大哥迟迟没有回,父亲电话催促了几次,腊月二十九晚,大哥才赶回来。

    婚礼如期举行。

    后来,才听大姑奶奶说起,那段时间,有个上海小护士喜欢上了大哥。

    大嫂是个心直口快之人,父亲看大嫂有时对大哥口声不好,心中郁郁,背地里说大哥太老实了,当初怎么就把心思藏得那么紧?

    婚后,大哥在江南一小镇上租房开了家理发店,他的“上海风”在小镇上刮得很火,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嫂也过去帮忙打打下手。

    几年下来,手头有了些积蓄,大哥便想在江南买房,同时盘下那个理发店。父亲不肯,大哥人老实,在外乡外壤,终不是长久之计。

    大哥如父亲所愿,回到家乡小镇,买了个门面房,开起了理发店,与二爷的理发店隔得不远。大家都知道,大哥是二爷的徒弟,也都相信徒弟技再高,也高不过师傅,尽管一些年轻的,赶时尚的会往大哥这跑,大哥的生意还是远比不过二爷。

    这样不饥不饱地过了几年,小镇上的美发店雨后春笋般又冒出好几家,大哥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父亲说,人家理个头几分钟就完了,你一个头摸摸抹抹要半个多小时,现在人讲究的是速度和时间,大概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死脑筋了。

    大哥这次没听父亲的,依旧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理他的发。来他这儿理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生意越来越冷清了,大哥也越来越木讷了。

    终于,大哥关了理发店,进了工厂。一些老主顾,会打电话预约,大哥利用晚上和休息时间,给他们理发。剪发,刮胡子,掏耳屎,一个头理下来,少则半小时。有的人,在大哥给他掏耳屎时,已发出了酣畅的呼噜声。钱,大哥收的是市场价,十五元,按老规矩,刮胡子和掏耳屎是不另外收钱的。

    大哥被喊了去,给小萍父亲理发,我是在一边看着的。小萍父亲躺在床上,腿瘦得如根麻杆棒,深陷下去的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人。大哥来了,小萍父亲被扶下床,坐在凳子上,先理发,剪、推、洗、吹。再刮胡子,人半仰半躺,涂上肥皂沫,用热毛巾捂在嘴上,静候片刻,大哥轻捏着他的下巴,拿出剃刀,凝神剃起胡须来。最后,拿出随身的手电,选好角度,固定好,给他掏耳屎。理发时,大哥像变了个人似的,格外轻巧,整个过程,大哥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一个濒死之人,不知哪来的力量,竟那么好地配合大哥完成了理发仪式。理发中,没有人说话,一片静穆,静穆得让人想流泪。

    父亲最后一次的发,也是大哥给理的,可惜我未能陪在身旁。当我赶回家时,看着水晶棺材里的父亲,白发一丝不乱,脸上清爽干净,我知道,父亲走得很安祥很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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