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父亲年轻的时候,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人人都说长得像著名主持人赵忠祥老师,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每次在电视里看到赵忠祥老师,都感到十分亲切。
父亲兄妹七个,上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行末。自打我记事起,爷爷、奶奶便跟我们一块儿生活,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很老了,老得就连走路都需要我和哥哥搀扶。不过没过多久,爷爷奶奶便相继去世了。葬礼是在我家举行的,家族里没出五伏的几乎所有亲戚全来了,外加一些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满满当当把家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在他们当中有些人我是认识的,而有些人我却很陌生,我知道随着家族的不断繁衍分支,终有一天曾经的一家人会变成陌路人。葬礼上,父亲失声痛哭,我和哥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街坊邻居纷纷劝道“哭啊,你们哭啊!”可是我和哥哥仿佛被吓到了似的,更加不知如何让眼泪流出,直到父亲一人给了我们一记耳光。
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家里的大小事务全权由他说了算,是家里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母亲则是典型的小女人,对生活没有丝毫主见,对父亲言听计从。可在家里父亲却轻易不敢惹母亲生气,因为母亲有一招杀手锏对付父亲屡试不爽,那便是眼泪。母亲十分爱哭,哭的时候还经常伴随一句“我不活了!”而父亲则碍于面子,从不肯服软去安慰母亲,但在心里却是心疼母亲的,这个时候他就显得束手无策了,只能求助于我和哥哥。事实证明,在父母眼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子女的话语更加暖心了。正因如此,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极少吵架。
父亲平日里不苟言笑,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小伙伴们见了都有所畏惧,平时都不大敢到我家来玩耍。父亲对我和哥哥的要求也非常严厉,虽然他从不打骂我们,但他只要眉一皱、脸一黑,就足够把我和哥哥吓的屁滚尿流了。其实父亲除了在学业上对我们要求严厉之外,其它时间对我们还是很温柔的。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会带很多礼物给我们,每次晚上陪母亲出去逛街,回来也总能带给我们一些小惊喜,比如一块巧克力、一袋奶糖、一包薯条什么的。特别是在父亲喝醉了酒之后,他总是抱着我和哥哥,醉眼迷离,脸带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问我们想要什么。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靠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家,就连我们住的房子也是他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所以在我和哥哥的心目中,父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小时候我们家是三间平房,爷爷奶奶一间,父亲母亲一间,我和哥哥一间。爷爷奶奶的房间最大,我记事起,他们的房间里始终充斥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在爷爷奶奶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久久不肯散去。后来我明白,这味道是衰老的味道,是腐朽的味道,是岁月划破肌肤结痂的味道。父亲和母亲的房间则截然相反,充斥着一股特殊的香甜味道,那是年轻的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和强壮的父亲身上的社会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在我家院子里有三棵树,两棵梧桐树和一棵石榴树。梧桐树高大挺拔,每到春夏之际,便枝繁叶茂、绿茵如盖。石榴树比较矮小,一到秋天就结满了果实,我和哥哥便相争着去摘。我曾问父亲,为啥家里要栽梧桐树和石榴树?父亲说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梧桐树象征着吉祥如意。虽然当时我还不懂“梧桐栖凤”这个民间传说,但是它们却让我联想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不正像这两棵梧桐树一样,守护着我们,为我们遮风挡雨吗?
后来我们搬了家,虽然搬新家令人激动和喜悦,但是心里对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是充满依恋和不舍的。也许父亲也和我一样,对这座浸透他心血的房子和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五年之后,我们举家又搬了回来。只不过搬回来之后,原来的三间平房变成了二层洋楼,原来空旷的院子突然变得狭小了许多,院子里的三棵树变成了两座花池,一到春天便盛开大朵大朵的月季花。小楼的外墙贴着洁白的瓷砖,每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总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刚入高中的同学看到之后,无不对我生出羡慕之情。
在这栋二层小楼里,我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了九个年头。在这九年时间里,岁月的流逝像是耳畔吹过的风,它润物细无声般地改变着身边的一切,这种改变无时无刻,又悄无声息,等到发觉的时候却又令你猝不及防。
2009年,父亲从单位里内退了。退休后,年过半百的父亲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每天和一帮老哥们儿打打牌、喝喝酒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在家里,他也不再是“一言堂”,凡事也主动找我和哥哥商量了。一年之后,我和哥哥相继从家里搬出去独住了,家里就只剩下父亲和母亲,尽管我和哥哥强烈要求他们搬过去同住,但是都被倔强的父亲拒绝了。于是,我和哥哥约定,每个周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都要一起回家陪父母吃顿团圆饭。所以每到周日,我们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一起回家吃饭,成为了一件令人快乐的事。街坊邻居见到我们无不羡慕地笑着说道“快回去吧,你妈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
后来,哥哥的儿子考上了市里的初中,为了方便照看,哥哥在学校附近租住了一套房子,但哥哥和嫂子平时都要上班,无暇分身,于是年近六十、赋闲在家的父亲便主动承担起了这项任务,所以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顿团员饭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
一年年底的一天,在市里照看孙子的父亲突然感觉头部不适,我和哥哥急忙把他送往医院,医生初步判断可能是高血压和轻微脑梗所致,但是等拍完脑部CT之后,竟意外发现一个脑膜瘤。记得当时那位医务人员拿着片子出来之后冲我们大声喊道“李俊生,脑膜瘤,请找主治医生诊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医院大厅里显得尤为响亮,父亲和我们听到之后顿时愣住了,只听父亲嘴边轻轻问了一句“瘤?”我用怨恨的目光看了那医务人员一眼,跑过去接过片子,看到检查报告上赫然写着“脑膜瘤”三个字。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无所不能的父亲,挺拔如山的父亲,严厉慈祥的父亲,怎会和瘤产生关系?但是我不能哭,因为现在我是父亲身边唯一的依靠,所以我转过头去强忍着把眼泪咽了下去,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走回父亲身边。坐在椅子上的父亲,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瘤?”我故作轻松地宽慰父亲“一个小瘤,还不确诊,没事的。”父亲说“能不能不做手术?”看着孩子一般无助的父亲,我的心里突然很疼。
医生的初步诊断结果是良性,最终诊断还需复查。目前看来,脑膜瘤没有压迫脑部神经,如果确诊良性,鉴于我父亲的年龄,不建议做手术。听完之后,我们和父亲长舒一口气,但是悬着的心却始终放不下。离开医院的时候,父亲突然对我和哥哥说“这事别让你妈知道。”我和哥哥相对无言,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之后,我和哥哥意识到,父亲已经开始衰老了,父亲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了,在自然法则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第二年,哥哥儿子生日,我们一家人再次聚到了一起。等我赶到饭店,刚一落座,突然发现父亲的头发竟然全白了,他像个陌生的老人一样坐在我的面前,一时令我有些恍惚。其实父亲的头发早就白了,一直靠染发来维持黑色。我问父亲“为何不染了?”父亲笑着说“人老了就该有老的状态,以后不打算再染了。”看着父亲日益苍老的模样,我的心里十分酸楚,可这时间巨轮向前的脚步任谁又能阻挡得住呢,作为子女能做的就只是陪父母认真过好以后的日子。
聚餐结束后,我开车送父母回去。在回到城南老家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在父母的房间里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那是漂浮在记忆深处的一种久远的味道,是三十年前萦绕在爷爷奶奶房间里久久不散的苦涩的味道。
我匆匆与父母道了别,便驾车离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眼泪决堤般肆意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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