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贵

一个人有贵气是什么特征？

贵有两种，一种是身贵，一种是心贵。

社会地位高、有钱有权，占据大量资源的人，可以算是身贵；有崇高道德品质，具备才华德行的人，可以算是心贵。

要讲贵气，当然应该是说一个人心贵。

毕竟身贵没什么好说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也并不真的能称之为贵。

但心贵又是一个难以量化的维度，只能凭感觉推测，还有可能被伪装所欺骗，不到死亡的一天都无法盖棺定论。

这就给了一些人浑水摸鱼的机会，明明只是身贵，却偏偏要多吃多占，给自己安上心贵的名头。

按理说，这本来应该是两个不相干的维度——

有钱人也可以很贪婪，甚至完全有可能正因为一个人贪婪所以才变得有钱；掌握权力的官僚当然也可能很狡诈，而且正因为他把一切道德都踩在脚下，才爬上高位。

但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文明，不分东方西方，在历史上都有过混淆身贵与心贵的传统。

那些占据舆论渠道和话语权优势的人，通过大量宣传，把身贵等同于心贵，贬低穷人和弱者天生的道德品质。

这是非常贪婪的一件事，他们在获得了绝大多数财富和资源后，还想把最后的道德品格也从穷人和弱者那里夺走。

这个问题下的有些人在讲贵气的时候，把“贵”理解为因为吃过见过，所以在物质面前很淡定；还有人拿英国女王举例子，其实这就是被过往的这些宣传所影响，不由自主地混淆了身贵和心贵的区别。

欧洲古代讲血脉高贵，因为我是悠久家族的继承人，我天生是贵族，所以我重视名誉，遵守礼仪，尊重契约……你们这些没有贵族精神的普通人天生比我差一筹，不要想着反抗了，乖乖给贵族当领民吧。

至少贵族把土地上的农民当作私人财产，还会在荒年灾年减免一下赋税，不会像商人一样毫无人情味地把农民往死路上逼。

我国古代讲耕读传家，当然不是自己耕，是把土地租给佃农，大部分收成都要交给地主。但这也是对佃农的仁慈不是吗？我要是不租，你们不就饿死了吗？

老爷因为本身就有钱，所以不会贪图你们手上那三瓜两枣，逼你们交租，是看上了你们交的那点租子了吗？明明是防着你们变成不懂规矩的刁民，以后酿成大祸。

是啊，贵族里确实有人扶贫济弱了，地主中也确实有人修桥补路捐学堂了，可是贵族们扶贫济弱的钱是哪里来的？地主士绅们修桥补路的钱又是哪里来的？

除了对自然资源的直接发掘，任何财富只要多上溯几个源头，必然会追溯到普通人的劳作上。

所有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我国古代的读书人可以每天吟诗作对，欧洲古代的贵族可以把时间浪费在各种繁琐的礼仪和复杂的服饰上，是因为有人在替他们种地、打铁、纺织和烹饪。

看起来有“贵气”的人的生活，是由那些看起来毫无“贵气”的人支撑起来的，所以贵的到底是谁？

“身贵”的人标榜的那些昂贵的，只有他们能低成本做到的，普通人做不到或者很难做到的生活方式，真的意味着心贵吗？

如果把生活方式和道德品质等同，这就是在颠倒供养的关系，篡改财富的生产者，把经济依附变成了分辨道德高下的依据和维系等级制度的合法性来源。

当然，不排除个体上有少数人确实是出于本心行善，毕竟欧洲也有真信了贵族精神、骑士传统的下层贵族，堂吉诃德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么。

但从整个群体来讲，所有彰显“身贵即心贵”的行为，最终都是为了降低统治成本。

让你活下来，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统治，而不是放弃统治。

我可以减免农民赋税，可以用骑士守则要求自己，可以缴纳血税完成军事义务，我什么都可以做，可以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的圣人和道德楷模，但我唯独不可能把土地还给你，还给那些真正在种地的人。

就好像今天的公司老板，可以给员工加薪，可以按时放假，可以做到各方面仁至义尽，唯独不可能把生产资料给员工。

这像什么？这就像我抢劫你的时候捅了你一刀，怕你失血过多死了，于是把你送去了医院，完了还从抢来的钱里拿出一小部分给你垫付了医药费。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精神和士绅乡贤的真相，毫无温情，毫无美感，真实、残酷，而又血淋淋。

放在封建时代，这些贵族精神和士绅乡贤或许还有一些维护社会稳定的时代使命，他们所宣传的“身贵则心贵”论，也有一定的市场。

但放在今天，再去讲有钱所以贵、有地位所以贵，或者因为某种耗费大量资源的生活方式而贵，那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法国的断头台锤烂了贵族精神的面具，我国的土地改革掘了地主乡贤的根，贵族没有变，地主也没有变，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唯一变化的只有世界，只有生产力——他们不再适合这个版本了。

话说到这里，问题就来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贵气这种东西吗？或者说我们这个时代还需要保留贵贱等级的区分吗？

我其实挺怀疑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么在21世纪，在经历了如许多思潮起伏的今天，贵气有且只应该有一种来源，那就是劳动。

每一个自食其力、依靠自己的劳动创造财富的人，依我看来，他们都是真正的贵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贵气。

即使他们被996折磨得身衰力竭，被生活压力揍得鼻青脸肿；即使他们每天奔忙，做不到所谓的泰然自若云淡风轻；即使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很不光鲜，很不体面。

但是他们才是真正的社会财富之源，才是真正可以诠释贵气这个名词的人群。

除劳动外，人间无贵事，除劳动者外，世上少贵人。